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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天定

在中國大陸的互聯網上,蘭州大學副校長、化學傢陳時偉教授的死,竟是一個迷團和傳說。

(這照張片來自蘭大文庫網站學人風采欄目,是迄今網上能查到陳時偉先生為數極少的幾張照片之一)

我第一次知道陳時偉這個名字,是讀高爾泰先生的《尋找傢園》。高爾泰在書中曾寫道:

“女右派的集中地,也在酒泉境內,但離我們很遠,汽車要走一整天,叫安西農場。和我同一小隊兩個右派的妻子,《甘肅日報》編輯王景超的妻子和鳳鳴;蘭州大學校長陳時偉的妻子左宗杞(蘭大化學系主任),都關押在那邊。後來王景超和陳時偉死在夾邊溝農場。和鳳鳴得以生還,我到蘭州後,曾經見過她。她說,安西農場也死瞭不少人。”

高爾泰與陳時偉同為夾邊溝受難人,加之高爾泰平反後又到蘭州大學哲學系工作,對蘭大的事情或許熟悉。因此,我一直以為高爾泰書中所言不虛。我後來寫《萬古長夜閃星火》一文時,在文前按語中還說“我在蘭大工作10年,但長期不知道有位叫陳時偉的副校長死在夾邊溝。”

但今年讀瞭一些史料,發現高爾泰先生這段話,有些事實方面的差錯。

左宗杞女士的確被打成右派,但當時留在蘭州大學“監督使用”,僥幸未遭流放;陳時偉被打成右派,流放夾邊溝,這是確切的,但後來的命運,尤其有關陳時偉先生去逝的時間、地點,乃至原因,竟然有多種說法,高爾泰先生文中所寫,應該不確。

高爾泰先生在蘭大哲學系前後6年時間,但中間有三年多被中國社科院借調,客居京華,蘭大的前塵往事,他可能所知不詳,更何況高爾泰先生寫作《尋找傢園》時,已經人在美國,查詢資料殊為不易,因此,書中出現一些事實性差錯,想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關於陳時偉之死,我看到的另一外說法,來自向承鑒先生的回憶錄《煉獄歸魂》,向承鑒先生是蘭州大學化學系56級的學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甘肅天水勞動改造。

正是勞改期間,他和其他幾位一起被下放的同學目睹瞭大饑荒中底層人民的悲慘生活,義無反顧創辦《星火》雜志,代民立言,控訴暴政,最後釀成著名的“蘭大反革命集團案”,被判重刑,獲釋平反後,寫成回憶錄《煉獄歸魂》。

這是一部未刊書稿,熊景明老師主持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時,收藏瞭這部書稿,並放在該中心的網站上,一些研究者得以看到這部心血之作。因為向承鑒是化學系學生,與陳時偉夫婦有直接師生關系,因此,書中對陳時偉夫婦的遭遇多有記述:

五八年我離校不久,江隆基從北大調任蘭大校長。這位資歷深厚、黨內難得的教育傢,……為人正直,廉潔儉樸,克己奉公。……據說,陳時偉先生就是他三番五次向省委打報告,從夾邊溝拉回學校的。

……

陳時偉副校長五八年受‘雙開’處分後遣送夾邊溝改造。夾邊溝是‘有去無回’的鬼地。由於得到其妻左先生的全力救濟,才逃過餓死的厄運。陳先生雖暫時躲過餓死的厄運,終究逃不過傢破人亡的浩劫。他的女兒五八年高考甘肅理科狀元,沒有大學接收她,一直漂泊好多年,‘文革’中瞭無聲息地被‘滾滾革命洪流’吞噬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個如花似玉、天資聰慧的姑娘,生命的奇葩沒有綻放便凋謝瞭。

一九七八年根據(55#)文件,蘭大開始為錯劃右派落實政策。一些以‘革命派’自居的人,設置種種障礙,就是不給陳先生改正。陳先生不隻是蘭大也是全省最大的‘右派’,給他糾正瞭,無異於給蘭大、全省的‘反右’運動全盤否定、一鍋端瞭。這是當時某些省上和蘭大要員不能‘容忍’的。

最後,官司打到中共中央,打到中共組織部長、主持平反糾正冤假錯案的胡耀邦那兒。據說上報陳先生的材料上列舉許多‘罪狀’,以證不能改正理由。胡耀邦大筆一揮,批道:“中央認為,凡是解放初期回國的專傢、學者,起碼都是愛國的。”沒有在具體問題上糾纏,以高屋建瓴之勢、無可爭辯之理,把小人設計的‘小鞋’全擊碎瞭。(胡耀邦不愧真偉人,功垂史冊!)

喜剛到,悲就至。陳先生此時已是六十有幾的老人,承受不瞭‘改正’的強刺激,他期盼得太久瞭,‘喜’來得太突然,由於過度興奮,突發腦溢血(?)溘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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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承鑒先生未能出版的書稿)

前輩向承鑒書稿中這幾段,信息量蠻大:1、因江隆基校長挺身相救,陳時偉在流放夾邊溝後重新回到蘭大;2、陳時偉先生去逝,是在獲得平反之後;3、陳時偉獲得平反的道路也不平坦,甘肅省和蘭州大學都有人試圖從中作梗。

向承鑒先生是在1979年底,趕回蘭大“落實政策”,為自己尋求平反的,在此期間,他見到不少同學故舊,但是“落實政策”之路頗為坎坷,他書中寫瞭許多與化學系及學校當時負責落實政策一些人的交鋒爭博弈過程,右派問題解決後,他又奔赴幾百裡之外的天水,申訴要求平反讓他入獄18年的“蘭大反革命集團案”。

在這種情境下,他自顧不暇,雖耳聞許多陳時偉夫婦的事情,但未必有時間仔細求證,他書中的確也沒有寫到他有面見陳時偉或陳夫人左宗杞的事情。所以,他書中所講是否準確,也待考證。

2015年6月,中國作傢出版社出版瞭作傢王戈、王作人的著作《江隆基的最後14年》,書中一些章節,可與向承鑒先生提到的一些事情相互印證,證明陳時偉的確是在命懸一線時,經江隆基全力爭取,僥幸逃離地獄般的夾邊溝。

根據這本書所寫,江隆基是在歷史學傢、蘭州大學教授趙儷生女兒登山中不幸遇難後,江隆基四處斡旋,最後找到甘肅省政法委負責人,據理力爭,要求從勞改農場釋放趙儷生和陳時偉。書中說:

江隆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磨破嘴皮子說瞭半天,總算說服瞭政法委書記,從死亡的邊緣上一舉解救瞭兩個教授:陳時偉和趙儷生。

這本書中沒有交待江找省政法委書記理論的時間,但根據趙儷生教授女兒趙絪《在苦難中磨礪--寫在父親趙儷生先生的祭日裡》一文中回憶,這是1961年2月的事情。

當然,趙儷生教授勞改地點,並不在夾邊溝,而是在河西走廊上的另一個勞改農場--山丹勞改勞場。

在寫作《江隆基的最後14年》一書時,兩位作者還采訪瞭80年代曾任蘭州大學校的化學傢胡之德先生,胡之德是蘭大化學系52級學生,56年畢業時留校並做瞭陳時偉夫人左宗杞教授的研究生,他向兩位作者介紹瞭陳時偉從夾邊溝回來時的情況,書中寫道:

陳時偉教授是他從火車站接回來的,左宗杞找他商量怎麼接,估計身體很差,他借瞭一輛架子車,鋪上棉被,準備拉。果然,陳時偉骨瘦如柴,面色如土,虛弱得下不瞭火車,是他背下來的。

他拉車,左宗杞遠遠跟著,怕人看見。到瞭傢屬院門口,他叫左先生先回去開門,隨後拉被子將陳蓋嚴,自己也拉帽子遮住臉面,低頭穿樓而行。

如果按書中所說,陳時偉是與趙儷生同時返回蘭大,那這也應該是1961年的事情。但我註意到《江隆基的最後14年》中又說1959年8月12日,蘭大召開為前校長林迪生為首的“林任康反黨集團”以及為“白旗”“白專”平反的大會,“陳時偉、左宗杞、朱子清、趙儷生、鄭國錩這幾位老教授是專門派車去接的”。

如果這一天陳時偉和趙儷生真的都出席瞭這次會議,那就1959年時,陳時偉和趙儷生已經從流放地回到蘭大,但這顯然和趙儷生女兒的回憶有矛盾之處。

《江隆基的最後14年》一書兩位作者王戈和王作人都是作傢,寫作似乎不太重視對事件發生時間的考證與交待,這不能不說是本書的一個瑕疵。

《江隆基的最後14年》有一段還提到陳時偉先生從夾邊溝回後來的情況:

像陳時偉、趙儷生、這樣的“極右分子”暫時還不具備摘帽的條件,不摘帽按規定是不能登講臺的,但江隆基為他們都安排瞭適當的工作,陳時偉身體太差,就安排他在實驗室繼續他的研究,兼給學生上點實驗課。

此後,本書中沒有再出現陳時偉先生的名字,他是不是真像向承鑒先生聽到的那樣,熬過瞭文革的艱難歲月,但在平反昭雪後,“由於過度興奮,突發腦溢血(?)溘然逝世。”我們仍沒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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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農場舊址,至今屍骨遍野)

此外,除瞭以上記述,關於陳時偉先生的死亡,有一本叫《夾邊溝詩祭》的書,又提供瞭另一種說法:

麥收以後不久,陳時偉校長便被保護性地從夾邊溝調到酒泉農機廠繼續勞動。到瞭秋天,農場的西瓜下來拉到酒泉上市,關武強還順便到農機場給陳校長送過西瓜。

1960年底,夾右幸存者在明水灘被解救時,陳時偉也從農機廠回到蘭大。據說後來官復原職。關武強還想讓陳校長兌現題詩、譯詩的諾言,出差到蘭州時去過蘭州大學多次,但均未到得見陳校長。

《夾邊溝詩祭》是甘肅兩位作者譚增任、張中式寫成的“長篇歷史小說”,發表在網絡論壇上,據作者譚增任先生說,之所以叫“歷史小說”,是因為“是因為受訪者在一些時間上的記憶不是很準確,或者也對某些事件所涉及到的具體夾右名字較模糊,故稱為小說”。

書中說,這部作品的主人公關武強(化名,13歲跟隨革命,16歲參加志願軍入朝作戰。回國後,在甘肅省張掖專署水利局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12月送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他是送到夾邊溝的第一批48名右派之一)是夾邊溝幸存者,在農場後期,餓殍橫陳,死亡相繼,他帶著若幹人負責埋葬死者。

掩埋前他往往在死者被褥下、衣襟裡發現遺留詩作,他就一一收起,直到近年方向作者出示。這些遺詩成為本作的一條主線,情節隨之展開,並集成《夾右詩抄》收錄於正文之後。

《夾邊溝詩祭》專門有一章,寫陳時偉先生在夾邊溝參加勞動的情景,甚至寫提到陳時偉寫的一道打油詩。總之,這位“關武強”先生的回憶裡的陳時偉先生是一位體態微胖,風趣幽默的中年人,平時在勞動中,還受到很多照顧。這段近4000字,是現在能看到的唯一一篇描寫陳時偉在夾邊溝流放生活的文字。

當然,這位“關武器”先生的回憶在多大程度上是史實,多大程度上想象,就很難考證瞭。比如這本書中說:

關武強在場裡認識人是很多的,當然也認得陳校長,而在一次陳校長搭乘他的皮車到酒泉寄一份掛號郵件的路上,兩個人更加稔熟起來。那一次陳校長是郵一份材料給他的密歇根母校,大信封上中英文對照寫著地址和收件人。

關武強對這郵件上的中文和英文發出感慨:“住在同一個地球上的人,語言和文字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像心電圖似的英文和方塊塊似的中文又怎麼能互相翻譯呢?”陳校長大概認為他的問題不值得回答,就打哈哈說:“英文也是孔夫子發明的,所以英文和中文並沒有天壤之別。”

這一段寫得生動有趣,但是,我蠻懷疑其可靠性。

第一,夾邊溝農場是不叫監獄的監獄,被勞改的右派,屬沒有刑期的囚犯,沒有行動自由,倆人能自由自地駕著“皮車”跑到酒泉去寄郵件嗎?至少這和高爾泰先生《尋找傢園》所寫大相徑庭,更何況已經淪為政治賤民的陳時偉校長,這個時候,還會很張揚地與美國的母校寫英文信件聯系,這有點像天方夜譚。

第二,據現在的資料,陳時偉夫婦在美國,是在伊利諾依訪學,所以,他的母校也不是密歇根州立大學。

上文所引,說在1958年“麥收後,陳時偉便被保護性地從夾邊溝調到酒泉農機廠繼續勞動。1960年底,夾右幸存者在明水灘被解救時,陳時偉也從農機廠回到蘭大。據說後來官復原職。”說陳時偉回蘭大後官復原職,當然是誤傳,但這裡他說陳時偉回蘭大的時間是1960年底,這我們從《江隆基的最後14年》一書中推算出來“1961年2月”,相去不遠。

另外,網絡上還有一位網名叫“負能量之王”的網友,根據網上的資料,整理瞭一篇題為《追尋陳時偉先生》的文章,認為《夾邊溝詩祭》的說法不準確,他提供的一個說法:

“比較可信的事實是,陳時偉先生離開夾邊溝後,最終餓死在甘肅武威黃羊河農場。在1960年底前,甘肅省委政府開始解救夾邊溝右派分子。比較可能的是後來陳先生離開就全農機廠到瞭武威羊河農場,最終在這場饑荒中餓死。”

這位“負能量之王”,沒有交待他這個消息的來源是什麼,所以,他的說法,也隻能聊備一說。

這篇小文,斷斷續續寫瞭很久,就在快要收尾時,我無意中打開蘭州大學的網頁,發現蘭大圖書館開通的蘭大文庫網站,在學人風采中,有一個陳時偉先生的簡介:

陳時偉(1907-1973),湖北省英山人。1931年畢業於前中央大學(南京大學),美國伊利諾大學訪問教授兼研究員。專長理論化學。1947年任蘭州大學化學系教授,後兼理學院院長,1951年4月任蘭州大學副校長。

簡介旁,還配發瞭一張陳時偉先生的頭像,照片上的陳時偉著西裝,面容儒雅。這段簡短的文字,迄今為止,是我看到蘭州大學校對陳時偉唯一正式的介紹,雖寥寥數語,而且對陳先生反右中的遭遇不著一字,但提供瞭陳時偉先生的生卒年代,按這個簡介,陳時偉先生歿於1973,所以,可以判斷他僥幸沒有罹難夾邊溝。

但看來,他也沒有熬過文革,沒有如向承鑒先生書稿中所說那樣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文革的瘋狂歲月裡,在江隆基校長慘死之後,九死一生的陳時偉先生有過什麼樣的遭遇,到目前我沒有看到太多詳細的史料。隻知道他的女兒陳緒明,在文革開始後,被幾次揪鬥後下落不明……

不過甘肅作傢趙旭所著《反右運動夾邊溝慘案幸存者證言》一書中,一位叫劉而森的幸存者講瞭這麼一段話:

蘭州大學副校長陳時偉在夾邊溝農場場部專門制造細菌肥料,我認識他。他從夾邊溝回來後,我們單位去瞭夾邊溝農場周懷義的兒子在蘭州大學念書,陳時偉將自己的一間房子空出讓這個學生住。

據周懷義的兒子說,因1973年文革時,陳時偉美國的同學要來蘭州大學看他,蘭州大學就給陳時偉安排瞭一間闊氣的房子,陳時偉因同學要來一時高興和瞭心肌梗塞去逝瞭。

這段材料中提到陳時偉先生去逝時間與蘭大官方文庫網站提供的恰好吻合,文中說到陳先生死亡原因,與向承鑒所說又略為相近,對歷經苦難的陳時偉先生來說,在那個非人的歲月裡,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刻,如果真遇到一件讓他欣喜激動的事情,想來也算是一件安慰。

(這張照片,來自蘭州大學檔案館網站,圖片說明是“1956年,陳時偉副校長正在進行科學研究”,照片模糊,應該是從報刊中翻拍的。一年之後,陳時偉出現在報紙上,就是蘭大的第一號大右派瞭)

其實,我相信,對於蘭州大學校方來說,陳時偉先生去逝的時間、地點、原因,並不是一個難解的迷團,檔案中應該有清楚完整的記載,但面對民間長期以來版本眾多的傳說,也不見有人出面做一澄清。

想起陳時偉,心中難免有很多感慨,他們夫婦40年代末,放棄在美國安靜的書齋與實驗室,回到兵荒馬亂的中國,在荒涼的西北蘭州白手創業,一腔抱國之志,卻在學術生命的盛年與政治洪流迎面相遇,落入萬丈深淵,陳時偉齎志以歿,花季的女兒下落不明,陳夫人左宗杞在文革後遠走美國,終老他鄉。

他們夫婦創立的蘭大化學系享譽全國,至今仍是蘭州大學的名片,但在蘭州大學,知道陳時偉夫婦的人,恐怕越來越少瞭。

天涯猶在,誰訴涼薄。

轉自 公眾號:二閑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