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004年開學第一天,一夥車臣恐怖分子突襲俄羅斯小城別斯蘭。他們的目標是學校裡的孩子。超過一千一百人被劫為人質。這起襲擊事件標志著人類在同類相殘領域的駭人創新。下面,讓我們跟隨作者的筆觸,來體會這恐怖主義時代的恐怖經歷。
原文刊載於《時尚先生》雜志2007年6月刊,在線鏈接:The School
作者為美國戰地記者 C. J. Chivers,題圖拍攝者為 Scott Peterson。
本文字數大概有三萬多,請讀者合理分配時間。
本文幾乎所有人名的翻譯都未參照譯音表以及人名翻譯詞典。因為我找不到這些資源,也不懂俄語,還請各位原諒。
9月1日下午,體育館。
卡茲別克·米斯科夫(Kazbek Misikov)盯著傢人頭頂上的炸彈。這個裝置很簡單,外面是個塑料桶,裡面裝著爆炸物,釘子和小金屬球,大概有八磅重。這個炸彈已經成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卡茲別克清楚,如果炸彈爆炸,彈片會紮進他自己和妻兒的腦殼裡,誰都活不下來。
他已經用這一整天的時間把炸彈記在瞭腦子裡。他的目光掃過面前這一千一百多名人質。他們是早上在學校附近被抓來的,大部分都是孩子,坐在籃球場上,傢長和老師陪在身邊。過去的幾個小時裡氣溫不斷攀升。尿液和恐懼讓這座臨時監獄散發著惡臭。很多孩子脫下瞭衣服,汗流浹背。
他的目光停留在恐怖分子上。大多數恐怖分子已經離開體育館,在教學樓裡做好防禦準備,隻留下幾個穿著運動衫和迷彩褲的男人。這些便是看守瞭。 他們身穿彈藥夾克,手裡揮著AK步槍。有幾個人穿著滑雪面具遮臉。但是隨著體育場裡越來越熱,大多數人已經摘下面具露出瞭臉。他們很年輕。有些人流露出身經百戰的氣質,還有一些人就像是大字不識的混混。這類犯罪分子在十多年來的戰亂中,從車臣和北高加索散播到俄國各地。其中有兩個女人帶著炸彈。
卡茲別克仔細研究這群人,一心記住他們的武器、舉止、關系和炸彈的配置。他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土制炸彈的圖解,這般復雜的圖紙別的地方找不到。他也記得學校的內部構造,因為他自己就在這裡上過學。卡茲別克要是能傳出去,這些信息都能派上用場。卡茲別克正在謀劃逃跑。他希望,他能給聚集在學校外的特種部隊描述炸彈和設防。卡茲別克這時已經估計到,這場對峙最終會以交火收場。他也清楚,俄國士兵火力強大,但準頭並不好。他自己就在俄軍服役過,所以清楚這一點。
他評估瞭一下現有方案。我的傢人怎樣才能逃脫?逃跑?反抗?順其自然?他的妻子伊萊娜·祖特塞娃(Irina Dzutseva[1])和兩個兒子,15歲的巴特拉茨(Batraz)與9歲的阿薩瑪茲(Atsamaz)都在身邊。卡茲別克身形高大,梳著整潔的黑頭發,留著胡子。巴特拉茲正在長個子,已經生出瞭幾茬胡子。卡茲別克讓他脫下襯衫,露出他尚未發育成熟的身形。他希望恐怖分子就此能夠相信,巴特拉茨和他的父親不同,並不構成威脅,那些人或許不會把他抓取殺掉。卡茲別克內心十分矛盾糾結。他努力找到一種最好的方式,來讓自己的孩子們脫險,但是變數和未知太多瞭。怎樣做才好呢?是的,他知道一些可供分享的信息。但是即便他逃跑成功,恐怖分子也可能識出他的妻子和孩子,再殺掉他們。他們已經槍殺瞭一些人。比如說羅斯蘭·貝特佐夫(Ruslan Betrozov),他隻是說瞭幾句話而已。不,卡茲別克想,他不能逃跑。他也清楚,人質要想反抗,必須做到迅速徹底。體育館裡沒幾個恐怖分子。但是按照卡茲別克的估計,學校裡至少有三十多個。一群赤手空拳的普通人,要如何打敗這麼多恐怖分子呢?何況,恐怖分子在安炸彈之前,就已經占據瞭巨大的心理優勢——“你們如果反抗我們,”一個人警告道,“我們就會殺掉小孩,留下那些抵抗者。”不會有人抵抗的。歸根結底,誰敢帶頭呢?人質中的成年男子已經離死不遠瞭。很多人都已遭處決。其他人大多雙手抱頭跪在走廊裡。
卡茲別克很幸運,恐怖分子上回抓人時落下瞭他。他逃過瞭處決。
現在他的大腦開始縝密思考起來。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在計劃什麼。他慢慢把地板上的手移動到藍色電線,幾乎沒人察覺到。卡茲別克43歲瞭,年輕時當過蘇軍工兵。他清楚炸彈的工作原理。他也懂得如何解除炸彈。頭頂上的炸彈並不復雜,有一個連接在馬達電瓶上的開放電路。如果恐怖分子閉合電路,電池來的電流便會流過,引爆炸彈。他知道,如果切斷電路,傢人腦袋頂上的炸彈就不會爆炸。卡茲別克這半天一直反復彎折電線,想要制造褶皺。這隻是時間問題瞭。
他捏住導線,反復彎折,同時打量著恐怖分子。他們如果發現他在做什麼,定會殺掉他。他要斷開炸彈,這是第一步,每一步都很重要。他依然在思考:我怎樣才能救出傢人?
上午九點十分,學校操場。
今天是別斯蘭第一中學開學第一天,按照往年慣例要舉行一些儀式。二到十二年級的學生返校之後,在紅磚校舍旁站成一個U型方隊。他們身穿校服—-女生穿深色連衣裙,男生穿深色長褲和白色襯衣。天氣預報說今天很熱。所以前一天校方將典禮時間提前瞭一個小時,改到相對涼爽的上午九點鐘。學生們百無聊賴地擺弄著鮮花、巧克力和氣球,等待一年一度的演出。一年級學生會在學長們面前列隊走過,慶祝他們學習生活的開始。
紮麗娜·利威那(Zalina Levina)在講壇後面找個位置坐下,向四處走動的傢長們問好。別斯蘭坐落於高加索山脊下,隸屬於俄羅斯北奧塞梯共和國,是一座工農業為主的小城市。全地區就這裡有工作可以找,但是在這一刻仿佛沒人記得工作。傢長們都來參加慶典。伊萊娜·那迪科耶娃(Irina Naldikoyeva)坐在4歲的女兒阿萊娜(Alana)旁邊,望著自己的兒子,7歲的卡茲別克站在二年級的方陣裡。艾達·阿契哥娃(Aida Archegova)有兩個兒子站在隊伍裡。紮麗娜正在照顧他兩歲半大的孫女阿米娜(Amina),本來是不想參加的。但是小孩聽到瞭音樂聲,又看到其他孩子往學校裡面走,便說:“奶奶,我們去跳舞吧。”於是,紮麗娜穿上瞭粗棉連衣裙,抱著孩子走向學校。天氣已經很暖和瞭。一年級學生準備齊步走。新學年開始瞭。
突然之間,恐怖分子不知從哪冒瞭出來。一輛軍用卡車在學校附近停下,一群人從貨箱跳瞭出來,開槍並大喊“真主至大”。他們的步伐果斷而迅速,好像每一步都預先演練過一樣。打頭的幾個人在校門與學生方陣間奔跑,堵住瞭出口。幾乎沒人抵抗。陪傢人一起來的當地人羅斯蘭·富拉耶夫(Ruslan Frayev)掏出手槍開始射擊。他被殺掉瞭。
恐怖分子似乎無處不在。紮麗娜看見一個戴面具的男人,揮舞著一把步槍,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隊伍裡的很多學生背對著暴徒,但是有一排不是這樣。當紮麗娜坐在地上一臉困惑的時候,這些學生開始四散逃離。方陣解體瞭。孩子們松手後,無數氣球飄向天空。整齊有序的感覺頓時破滅。
7歲的德茲拉·庫紮耶娃(Dzera Kudzayeva)今天有一項特殊任務。她要騎在高年級學生的肩膀上,敲響新學年的鐘聲。她的父親亞斯蘭·庫紮耶夫(Aslan Kudzayev)雇傭瞭附近一傢球隊的攝影師卡仁·米迪那拉澤(Karen Mdinaradze),來記錄下這個重要的日子。德茲拉穿著一副藍色連衣裙,腰間系著白色圍裙,頭發上還系著兩朵白花。恐怖分子到來時,她正騎在高年級學生的肩膀上。他們很快被抓瞭。
許多人質過瞭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艾達·阿契哥娃最開始覺得自己參加瞭一場反恐演習。別斯蘭位於莫斯科以南大約950公裡處,這一地區因為車臣戰爭局勢動蕩。警察突擊是常事。“這是演習嗎?”她問匆匆經過的一名恐怖分子。
他停下瞭腳步,道:“那你是什麼?傻子嗎?”
恐怖分子將嚇壞的人群趕進後院,這個地方沒有出口。紮麗娜等人跑到瞭鍋爐房中躲避。這座房子沒有後門。他們被困在裡面瞭。房門打開。一名穿著運動服的男子站在入口處。“出來,不然我就開槍瞭。”他說。
紮麗娜沒有動。她想她或許能求對方開恩。她的小孫女和他在一起。小孩總是護身符。她一動不動,直到別人都走光。恐怖分子怒視著她“我得特別邀請你嗎?”他說,“我現在就把你打死。”
她一言不發地走瞭出來,滿懷恐懼,遁入人群。他們順從地得像是被馴服瞭一樣。恐怖分子命令人們走向校舍,讓他們從門進去。他們還嫌別人進門不夠快。於是一位恐怖分子打破玻璃把孩子遞進去。看起來恐怖分子有幾十名。他們站在走廊兩側,將人們引入體育館。“我們來自車臣,”一個人說道,“我們已經占領瞭這裡,要推動撤軍,解放車臣。”
人質們挨個進籃球場的時候,來的恐怖分子更多瞭。一個人對著天花板開槍,喊:“所有人,保持肅靜!你們已經被劫持為人質。我們將會提出訴求。如果訴求得到落實,就放小孩們出去。”
規則制定完畢。未經許可不準講話。隻能說俄語,不能說奧塞梯語,這樣恐怖分子才能聽懂。人質要交出手機和相機。任何抵抗行動都會招致大規模處決,包括婦女兒童在內。
恐怖分子說完這些事之後,羅斯蘭·貝特佐夫,一位帶著兩個兒子來上課的父親站起身來,將這些命令翻譯成奧塞梯語。他44歲,神情嚴肅,舉止克制。恐怖分子沒有打斷他。他說完之後,一個恐怖分子走瞭過來。
“你說完瞭嗎?”他問,“你想說的話都說完瞭嗎?”
羅斯蘭點點頭,恐怖分子朝他頭上開瞭一槍,打死瞭他。
九點二十分,校長辦公室。
卡茲別克·米斯科夫的妻子伊萊娜·祖特塞娃正坐在桌子邊上,緊緊抱著她的大孫子阿薩瑪茲。阿薩瑪茲一聲不吭,身材瘦小得像個流浪兒,但衣著得體—-黑色套裝配上白色襯衫。伊萊納能夠感到他的恐懼。他們躲在紙張和教科書後面,聽著長走廊裡的聲音。時而有屋門敞開,然後被猛地關上。他們能聽見槍聲。阿薩瑪茲緊緊抓著氣球。“爸爸和巴提克(Batik)呢?”他問道,“他們死瞭嗎?”
一年級學生和傢長站在大門處,他們是最早目睹襲擊發生的人。槍聲作響時,伊萊娜已經跑回學校,沿著走廊狂奔。她穿著高跟鞋,一手還拉著兒子。她聽到瞭尖叫聲,還有一扇窗戶破碎帶聲音。玻璃碴子散落在地板上。走廊又長又寬。腳步聲不斷回響。他們走過瞭許多扇門:體育館的入口,咖啡廳,洗手間。走廊盡頭,他們爬上樓梯來到瞭大禮堂,和其他母親與孩子趴在棕色的舞臺幕佈後。氣球依然懸在天花板下,海報貼滿瞭墻壁。幕佈後面有一扇門,他們推開門便進瞭一座堆滿書籍的辦公室裡。《俄國短篇小說集》《教學方法》《文學 第五冊》。伊萊娜看著其他人:四名大人和六名小孩。他們被困在這裡,隻能猜測外面發生瞭什麼。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有人推開瞭這扇門。一個小孩滿懷希望地問:“你是我們這邊的嗎?”
大門顫顫巍巍地打開。三名恐怖分子站在他們面前,胡子蓋在面具下面。“真主不讓我們站在你們那邊。”一個人說道。之後,這群人在威逼下走向體育館,恐怖分子時不時向天花板開槍。
在體育館裡,他們見到瞭一副超乎想象的景象。幾乎所有學生都被抓到瞭。這群生靈就像被困在盒子下面一般焦躁不安。到處都是孩子們的哭聲。這座體育館大概有二十八碼長,十五碼寬,長邊各有四扇窗戶,十英尺長十英尺寬,窗玻璃由透明塑料制成。陽光毒辣辣的。貝特佐夫的屍體拖行過的地方,留下瞭一大灘血跡。伊萊娜趕忙帶著阿薩瑪茲走到角落處,找到瞭他的大兒子巴特拉茨。她清楚,恐怖分子將會用人質們的生命作為籌碼,來檢驗克林姆林宮的誠意。希望隻能寄托在談判或者俄國安全部隊上。俄軍可沒有射擊精準或重視平民生命的名聲。上次劫持人質事件發生在2002年,車臣武裝在莫斯科劇院劫持幾百名人質,俄國特種部隊用毒氣發動攻擊。至少129名人質喪命。
兩名帶著炸彈的年輕女子在木質地板上走動。她們像鬼魂一樣穿著一身黑,臉也被面罩遮瞭起來。伊萊娜戰栗起來。俄國一直擅長產出各種恐怖的社會現象。“黑寡婦”(shahidka)再次現身瞭。他們是女性伊斯蘭教聖戰士,經歷過第二次車臣戰爭的恐怖。俄國媒體管他們叫黑寡婦,這些女性因為車臣地區年輕男子的損失,投向伊斯蘭暴恐武裝尋求復仇。人質們註意到一個不協調的地方:其中一名黑寡婦穿著的面罩上方,露出瞭一對精心修剪過的眉毛,仿佛屬於一位剛剛去過美容院的少女。
兩名恐怖分子背著背包走進房間,開始掏出自己的裝備:纏在木質線軸上的導線和纜線,大小不一的炸彈,有幾個是用塑料汽水瓶制成,還有兩個公文包大小的矩形充電器。他們用鉗子和小刀開始工作,將零部件組裝起來。他們的計劃明朗起來。他們打算將小炸彈連接起來,掛在人群的上方。再把大炸彈排成一條,安放在地板上。頭頂上的炸彈有兩個作用:第一,它能激起人群的恐懼,迫使下方的人質服從。第二,這個高度上安放炸彈,彈片會從上方落下,下面的人沒法找掩體。所有人都會被炸彈中的螺絲和鋼珠擊中。恐怖分子要求長得高的人質(6英尺3英寸的卡茲別克在內)將炸彈抬起來。恐怖分子選擇安防炸彈位置時,展現出瞭邪惡的創造力:他們將纜線拴在籃球框中間,用鉤子把炸彈掛在上面。卡茲別克意識到恐怖分子有內部信息。他們不僅僅用上瞭籃球框,導線和纜線的大小也正合適,就好像他們在來之前就知道尺寸一樣。炸彈是精心定制的。
這套裝備的重量一開始讓炸彈低垂在孩子們頭邊。“不要碰它們。”一位恐怖分子警告道。之後,他命令卡茲別克等人拉緊炸彈網。炸彈網越來越高,幾乎完全繃緊,直到沒人夠得到,他們才停下來。卡茲別克評估瞭這套陷阱:這有點像是一串聖誕節彩燈,隻不過燈泡都是炸彈。一位恐怖分子站在開關上,整套系統連接在一個電池上。如果這位恐怖分子松開腳,回路就會閉合,電流流過,炸彈就爆炸瞭。
下午,走廊。
在看守的監視下,亞斯蘭·庫札耶夫搬著一把椅子,走過長長的藍色走廊,動作麻利。恐怖分子們挑出瞭一些成年男子,讓他們在教室窗戶處佈防。恐怖分子擔心俄羅斯特種部隊發動攻擊。人質們幹活還是有用的。亞斯蘭33歲,身材高瘦,穿著一身白,留著棕色短發。他拽椅子的時候,一名胳膊纏著繃帶的恐怖分子將馬卡洛夫九毫米手槍對準瞭他的臉。亞斯蘭停下手中的活。“你梳著短發,”恐怖分子說,“你是警察。”
亞斯蘭連忙搖頭,說:“不,不是。”
恐怖分子讓他掏空口袋,亞斯蘭掏出瞭一個錢包,一些錢,還有幾把鑰匙。他開瞭傢建材商店。見他沒帶什麼警察的東西,恐怖分子便示意他回去工作。
窗戶擋上之後,恐怖分子命令這些男人雙手抱頭坐在走廊裡。目前恐怖分子都是單個出現。人質們有瞭一個初步印象。恐怖分子中有領導也有小跟班,小跟班分為幾類。有些人是炸彈專傢,其他人則是看守,控制體育館裡的人質。教學樓裡人最多,這波人準備擊退俄軍進攻。他們的背包裡有食物、咖啡和糖果,也有睡袋、防毒面具和急救用品。每個人都帶著步槍,穿著彈藥背心。有些人拿著手榴彈。還有幾個人槍管下掛著40毫米榴彈發射器。
亞斯蘭開始領悟他們的指揮架構。所有人都聽命於一個叫“上校”的人,他腳步輕快,體格強壯,留著濃密的紅胡子。他趾高氣昂地在走廊裡巡視,修剪過的頭發上戴著一頂小黑帽,渾身散發著海盜船船長的邪惡魅力。他精力十足,看起來非常高興。他手下有些中層指揮官,其中有一個叫阿卜杜拉的斯拉夫人。這個人就是用槍指亞斯蘭臉的那位。亞斯蘭隻得不情願地承認,這些人的紀律與能力驚人。短短半天時間裡,他們就已經控制瞭學校,安放瞭炸彈,建成瞭一座堡壘。“怎麼罵這幫王八蛋都行,就是不能罵他們傻。”他暗想,“他們知道該做什麼。”
恐怖分子命令他和另兩名人質沿著走廊走進圖書館,給瞭他們斧子和鋤頭,命令他們鑿開地板。亞斯蘭好奇恐怖分子是否藏有武器,但是他鑿的洞裡什麼都看不見,然後就被領回去靜坐瞭。走廊裡的人質越發疲憊麻木。亞斯蘭意識到他的人生要畫上句號瞭。他眼前浮現出幻象,慢慢回顧他一生中的大事:他的婚姻,兩個女兒的出生,經商致富。他很後悔自己沒生兒子。奧塞梯人都應該有個兒子。附近步槍開火的聲音打攪他的美夢。但他分辨不出來槍聲來自何方,便繼續做白日夢去瞭。他想:“我的葬禮上人們會說什麼呢?”
午後時分,體育館。
這位恐怖分子已經受夠瞭拉瑞薩·庫茲耶娃(Larisa Kudziyeva)。她一直在大喊大叫,怎麼制止都沒有用。她身材苗條,皮膚光潔,一頭黑發,棕色眼睛。她是典型的高加索美人,在黑衣黑裙的映襯下顯得更為動人。她看起來不像是38歲。這位恐怖分子是一名年輕男子,正在看守人質。他帶著面具走向她,打算讓她徹底安靜下來。
剛被劫為人質後的這幾個小時裡,拉瑞薩一直在照顧瓦蒂姆·波羅耶夫(Vadim Bolloyev)。這位父親右肩膀中瞭一槍。他靜靜地躺在籃球場上,忍受著疼痛。他的白襯衫已經被鮮血染紅。他的身子越來越虛弱。“他們為什麼要向你開槍?”她之前問過這個問題。
“我不下跪。”
拉瑞薩讓他躺下來,把自己的錢包枕在他頭下。她看瞭看傷口。骨頭已經斷瞭。血流不止。她想用一條帶子當止血帶,但是不知道怎麼使用。他的腦門已經佈滿汗珠。他6歲的兒子薩瑪特(Sarmat)穿著白襯衫和黑背心,坐在一旁看著父親生命消逝。
拉瑞薩那天本來不想去學校。他六歲的兒子紮爾貝克(Zaurbek)今年上一年級。但是她已經委托19歲的大女兒瑪蒂娜(Madina)帶孩子上學。她的丈夫4月份剛剛死於胃癌。她還在服喪,沒有心情慶祝。但是她們離傢之後,拉瑞薩看著窗外的人群走向學校,耳旁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跟他們去吧。於是乎,“等等我”她大喊道。
現在她正在照顧一個血流不止的男子,努力拯救他的生命。她的女兒在醫學院念書。“你是未來的醫生,”拉瑞薩低聲問道,“我該怎麼做?”
“我們沒法救他。”瑪蒂娜回答,“他動脈受損,需要手術。”
拉瑞薩暴躁起來。她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掉的。她向房間另一側的恐怖分子大喊:“我需要清水和繃帶!”沒人回答她。她再次大喊。她已經違反規則。恐怖分子走瞭過來,說:“你喊什麼喊?”
“我需要繃帶。”
“你是這兒最勇敢的呢,還是最聰明的呢?”他說,“讓我們看看吧。”他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說:“起立!”
波羅耶夫抓住她的衣角,說:“別走!”拉瑞薩掙脫他的手,站瞭起來。恐怖分子用步槍指向一個角落,逼著她走過去。那裡堆放著沒收的手機和相機的殘骸。
“你要幹啥?”她追問道。
他命令她跪下。“不”她回答道。
波羅耶夫就是因為不下跪被打傷的。“我說瞭,膝蓋著地。”
“不”
這兩人對視瞭一小會兒,恐怖分子和母親展開瞭意志的角逐。她緊盯著恐怖分子的面罩,能清楚看到他眼睛邊的雀斑。體育館陷入寂靜。人質們眼見貝特佐夫被殺。現在輪到拉瑞薩瞭。恐怖分子舉起他的AK步槍,槍口掠過她的前胸和臉龐,對準瞭她的腦門。他把槍管頂在她的眉毛上。拉瑞薩能夠感覺到一塊圓形金屬碰到瞭皮膚。
波羅耶夫拄著胳膊。拉瑞薩的孩子們也看向這裡。她看瞭看槍管,把它撥到一邊。“你在這玩什麼把戲呢?當著誰的面呢?”她訓斥到,“這裡有婦女兒童,已經被嚇壞瞭。”
恐怖分子頓瞭頓。她則在飛速思考:怎樣才能讓恐怖分子相信,奧塞梯人並不是車臣人的敵人呢?這是個艱巨的任務。奧塞梯人信仰基督教,歷來忠於莫斯科。車臣人和印古什人則信仰伊斯蘭教,長期受到迫害。兩族之間隔閡頗深。“你們的孩子在我們的療養院休息。”她說,“你們的婦女在我們這裡懷孕生子。”
“他們不是我們的老婆孩子。”恐怖分子說,“他們是卡德羅夫的崽子。”
這個詞讓她心中一涼。卡德羅夫是一幫前叛軍領袖的姓氏,他們後來和俄國合作,成瞭莫斯科的代理人。分離主義分子覺得他們是叛徒,非常鄙視他們。拉瑞薩陷入困境。阿卜杜拉已經從體育場另一側跑瞭回來。他站到二人身邊,問:“這是怎麼回事”
“這人想要殺瞭我,因為我要清水和繃帶,好照顧傷員。”拉瑞薩說。阿卜杜拉打量兩人一會:一個是他的年輕戰士,一個是正盯著他的女人。
“什麼都不能給你,”他說,“回去坐好,別再出聲。”
她指瞭指他受傷的胳膊。“你胳膊上都有繃帶。”她說,“給我幾條吧。”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他說,“什麼都不能給你。回去坐好,別再出聲。”
拉瑞薩回到瞭她的座位。她的孩子盯著他。波羅耶夫又躺下瞭。他的嘴唇已經發紫,腦門上佈滿瞭汗珠。他離死不遠瞭。她萬分憤慨。
下午,體育館。
紮麗娜·列威納安撫不瞭她的小孫女阿米娜,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她已經從嬰兒汗津津的皮膚上脫下瞭粉裙子和紅襯衫。但這還不夠。阿米娜不斷哭泣,讓紮麗娜很擔心。恐怖分子脾氣越來越暴躁。他們威脅的次數倍增。“讓這幫小王八蛋閉嘴,不然我讓他們迅速冷靜下來。”紮麗娜擔心小孩會挨槍子。
紮麗娜很瞭解車臣。她自己就在車臣首府格羅茲尼住過,那是蘇聯解體之前的事情瞭。她記得那裡綿延的山巒和秩序井然的氣氛。這座城市有工廠,大學,石油研究所,馬戲團和體育館,還有一排排公寓樓坐落在林蔭路旁。她也記得這座城市野蠻的一面。莫斯科的控制削弱,民族主義迅速反彈。舊時的仇恨重新燃起。九幾年第一次車臣戰爭還沒打的時候,一群車臣男子偷走瞭她表哥的車。“一個月內必須離開,”一個人說,“不然我們就會回來燒掉你的房子。”這傢人逃往六十五英裡之外的別斯蘭。後來戰線就在兩座城市之間拉開。紮麗娜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過瞭戰爭。
現在,阿米娜一直在哭泣,紮麗娜越來越擔心。似乎沒有任何希望瞭。恐怖分子要求俄軍撤出車臣。人質們隻要聽過俄國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名字,就清楚他不大可能會屈從恐怖分子的要求。普京勝選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的強硬作風。他不是那種能讓步的人,尤其不會對分裂勢力讓步。他對分離主義的憎惡是出瞭名的。
等的時間越長,人質就越受高溫煎熬。體育館太小,沒有多少活動空間,他們隻能輪番伸展腿腳。其他人則背靠背坐在地上。恐怖分子沒幫多少忙。有時候他們會要求所有人雙手舉高,手指伸直,像兔子耳朵一樣。如果孩子的哭聲太大,他們就會要求一位人質起立,然後警告所有人:立刻閉嘴,不然就打死這個人。但是肅靜和撤軍一樣都是不可能實現的要求。孩子們最多隻能抱持安靜這麼久。
阿米娜哭個不停。“我一定要讓這個孩子活下來。”紮麗娜想。她解開連衣裙的扣子,將一隻乳頭放在阿米娜的鼻子下。紮麗娜41歲大,並不是這個孩子的媽。但是她覺得,或許阿米娜足夠年幼,溫暖的乳頭足夠熟悉,以致任何乳頭,包括自己幹巴巴的乳頭,都能起到安慰作用。光著身子,汗流浹背的阿米娜爬上胸口,開始吃瞭起來。她的呼吸不再急促。她的身軀放松下來。她睡著瞭。“堅持住。”紮麗娜想,“堅持住!”
下午,體育館。
拉瑞薩·庫茲耶娃的叛逆給劫匪們留下瞭深刻印象。差點挨槍子幾個小時後,她發現有一名恐怖分子正在盯著她。他沒有戴面具,時不時把目光投向她。他身高不到六英尺,全副武裝,一絲不茍,透著一股嚴肅勁,其他恐怖分子似乎對此敬畏有加。他穿著筆挺的迷彩褲。黑靴子的鞋帶系得很緊。他剛剛刮過胡子,眼中的兇氣不如其他人。拉瑞薩覺得他一定有三十多歲瞭,這個年紀應該已經打瞭十年遊擊戰。他是個談判者,一直和外面的俄國人打電話。通話的間隙,他凝視著拉瑞薩。
她的憤怒依舊沒有平息下來。她一直在照顧波羅耶夫,用破衣服壓住傷口,每次都會浸滿鮮血。血液越發粘稠,在高溫下發臭。拉瑞薩從沒見過一個人的血液能難聞得像屠宰場的下水。她再次喊人幫忙,要清水和繃帶,但是沒人聽到。波羅耶夫傷情惡化,他想讓女兒陪著自己,拉瑞薩叫她們過來,結果招致恐怖分子的懲罰。恐怖分子派瞭一個黑寡婦,給瞭一把手槍,下令如果拉瑞薩再出聲就開槍。波羅耶夫越來越虛弱,便讓他的兒子薩馬特找張紙,寫下他的住址和親屬姓名。他知道他要死瞭,想讓兒子一個人獲救的時候,把這張紙條交給救援人員。
波羅耶夫氣色越來越差,身子不斷顫抖,阿卜杜拉命令把他拖走。“你要帶他去哪裡?”拉瑞薩追問。
“去醫院”
她知道他在說謊,大為光火。隨後,隨著氣溫飆升,她把一群孩子帶到瞭浴室。回來之後,她坐在一直盯著自己的那個人身邊。有那麼一層關系,她打算加以利用。
“或許隻有你知曉我們的命運。”
他看看她,在這麼近的距離,還是第一次。她已經洗凈瞭波羅耶夫的血。“俄軍不全部撤出車臣,你們就不能走。”
“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得到的。”
“談判開始之後,你們就什麼都有瞭。”他說,“食物,水,應有盡有。”
他拿著步槍和手機坐瞭下來。這位潛伏的戰士映入眼簾。這些男人生活在俄國的陰影中,他們禱告,等候時機,偶爾蹦出來殺人。他們曾經是電視上的常客,投身於反叛活動中,消失不見。現在人質的生死在他手中。“你的名字是什麼?”
“阿裡”他回答道。這個名字在山民中可不常見。
“大名還是小名?”
“我覺得你是個聰明人。”
“回答問題。”她說,“人總得有個名字,才不同於牲畜。”
“小名。”他說,“現在我叫阿裡,原來我叫拜桑古爾。”
“你大名呢?”
“我不用瞭。”他說,“能叫出我大名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瞭。”
拜桑古爾(Baisangur)是車臣民族的一名英雄,19世紀的時候與俄國作戰。他那一代人在分離主義者中飽受尊敬。伊瑪目沙米爾(Imam Shamil)是這夥人中最有名的戰士。他的名字代代相傳,最終傳給瞭沙米爾·巴薩耶夫(Shamil Basayev)。巴薩耶夫策劃瞭多起劫持人質事件,招募許多黑寡婦。體育館裡的恐怖分子就是在他的命令下準備的。拜桑古爾這個出身更加純正。先前那位沙米爾被抓後接受瞭沙皇的赦免,拜桑古爾則戰鬥到死。
沒錯,他曾經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很多年前,俄軍鎮壓叛亂的時候,派出一架飛機從該地區起飛,將炸彈投向瞭一座車臣村莊。炸彈沒炸到任何男人。但這也不是一座空村,裡面住滿瞭人。這些炸彈在他的妻子和五個孩子中間爆炸。他所愛的人都死光瞭。這是阿裡本人的說法。他看著激動的拉瑞薩,說:“我的妻子看起來很像你。比雙胞胎都要像。”
拉瑞薩需要更多信息。她追問:“你的村莊叫什麼名字?”
“你沒必要知道。”他說,“你沒必要知道車臣的現狀。”
8月30日,落日後不久,車臣。
通往格羅茲尼的公路一路向南,穿過一片平原,向白雪覆頂、熠熠生輝的高加索山脈方向延伸。這幅景象是如此動人,如果歷史改寫,這兒可能會成為寓言的沃土。沿著道路繼續向前,穿過暗流湧動的捷列克河,檢查站和碉堡越來越多。皮膚曬得黝黑的斯拉夫士兵警惕地觀察著四周。車臣隻是俄羅斯廣大國土上的一小部分,一個隻有康涅狄各州大的自治共和國。但是克林姆林宮既垂涎這裡又恐懼這裡,派遣大量軍警將邊境圍得嚴嚴實實,設立多重警戒線將外人一律拒之門外。這是一片戰區,裡面的情況鮮有人知。
快到首都時,地形開始險峻起來,路邊出現大量炮兵工事。很久之前,俄軍炮兵部隊就是在這裡開火。山丘的另一邊,城市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許多留下來的居民在自傢廢墟上紮營度日。在近年來的沖突中,很少有那個地方見證瞭這般恐怖,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遭輿論遺忘。1991年車臣宣佈獨立,三年後俄羅斯發動入侵,車臣人讓西方世界的許多人為之著迷。他們是一個將山民傳統與現代生活融合的部落,一個講自己語言、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他們遵守古老的榮譽法則卻熱情好客,為瞭獨立在自己的傢園與裝甲部隊作戰。狼是他們的標志,但他們隻是敗犬,一群妄圖用步槍和意志戰勝列強的人。
盡管時有勝利,獨立的欲望還是險些害車臣人滅族。1996年俄羅斯和叛軍簽訂停火協議。俄軍撤出車臣地區,將叛軍領導政府留在身後。車臣就此贏得瞭獨立、開始實施自治。結局自然是一場災難。這個新生政權繼承下來大量問題,卻沒有獲得多少收入或援助。克林姆林宮基本遺忘瞭車臣,看起來也樂見車臣倒臺。缺乏經驗、內部矛盾重重的車臣政府基本無力執政,很快就向古老的伊斯蘭教律法靠攏,最後竟到瞭在電視上執行公開處決的程度。犯罪率飆升,貪污腐敗無法無天,贖金勒索成為常態,好像這是一種合法工作流程。
盡管車臣叛軍的形象中有這樣那樣的閃光點,但戰火讓他們很多人走上瞭邪路,開始靠黑幫與有組織犯罪過活。車臣人期待自治改善現狀,但是民族主義隻帶來瞭軍閥割據,軍閥割據造就瞭更為邪惡的聯合。巴薩耶夫等知名將領和植根於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國際性伊斯蘭運動合作,導致這個共和國更受孤立,吸引許多外國聖戰者來到高加索山腳下。拜巴薩耶夫所賜,一位化名伊本·哈塔卜,曾在阿富汗與塔吉克斯坦作戰的阿拉伯將領來到群山之間。他開辦一座訓練營,從車臣本地和高加索其他地區,特別是接壤的印古什招募戰士,土耳其、中亞和阿拉伯地區也有人加入。他們學習武器、戰術和制造炸彈。在這些戰士的左右下,自治的車臣隻得到一個外國政府的承認:阿富汗塔利班。
在普京總理的謀劃下,1999年俄羅斯派出重兵重返車臣。普京不久後就當上瞭總統。這次俄軍下手毫不留情。他們包圍瞭格羅茲尼,不顧居民人身財產安危,用大炮、火箭炮和飛機狂轟濫炸,將叛軍藏身的城市夷為平地。他們的掃蕩摧毀瞭許多鄉鎮和村莊。這般景象是二戰之後從沒出現過的。有人把格羅茲尼的破壞程度與1944年的華沙相比。2000年格羅茲尼淪陷,已經當上總統的普京宣佈戰爭結束。俄羅斯制定瞭新政策。俄方將提供駐軍、裝備、金錢、指導和政治支持。但是當地政府隻會交給忠於俄羅斯的車臣人。這是俄羅斯這個落魄帝國的傳統做法。與此同時,官方電視臺上不斷強調一點:不再有戰爭,我們已經贏瞭。強調的次數越多,便越顯得空洞乏味。
沒人清楚戰爭究竟死瞭多少人。但人人都承認死傷慘重。死亡數字從數萬人到二十萬以上不等。拋開數字不談,這麼多年以來的殺戮與暴力說明一點,沒有什麼公共政策比在車臣大殺特殺更不明智。車臣的傳統是血債必須血償。車臣人遵守一種叫adat的傢訓,要求人人必須為親屬的死復仇。普京總統宣佈勝利的時候,車臣已經流瞭足夠的血,接下來的日子必定不太平。這不僅夾雜著部落復仇和獨立的欲望,還有種族主義與伊斯蘭暴恐思想。
這場不存在的戰爭繼續下去。叛軍由於無法在常規戰場上保衛格羅茲尼,於是便組成遊擊隊,躲藏在當地民眾之間和接壤的自治共和國境內,在阿塞拜疆格魯吉亞和土耳其之間流竄,那裡也有大量車臣人。伊斯蘭教徒的騷亂在高加索地區的俄國領土擴散。該地區至少有六個自治共和國出現瞭與車臣人有關的組織(jamaats)。分離武裝及其盟友幾乎每天都會進行騷擾或埋設地雷,他們也會定期發動大規模襲擊。針對叛亂的蔓延,俄軍大力鎮壓,突襲住宅搜捕年輕男子,產生瞭大量強奸、酷刑、搶劫和綁架的控訴。還有人借此吃人血饅頭,做向傢屬賣屍體之類的事情。
早在第一場戰爭之前,恐怖主義就成瞭分離武裝鬥爭的一部分,巴薩耶夫就是在1991年的一場劫機中初露頭角。1995年開始發生大規模人質劫持事件。但隨著傷亡增加、分離武裝被迫轉入地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實施恐怖主義。2002年分離武裝用卡車炸彈摧毀瞭車臣政府駐地,2004年,克林姆林宮支持的總統遭到暗殺。其中的主謀是巴薩耶夫,一位冷血的瘸子。他手下的恐怖組織—- Riyadus-Salihiin 車臣烈士復興與破壞旅(Riyad-us Saliheen Brigade of Martyrs)既有來自高加索地區的本國人,又有來自阿拉伯、歐洲等地的外國人。
作為一位民族主義分子,巴薩耶夫做事毫無底線。他明確表示,自己認為俄羅斯平民可以當做目標。數十名人質於莫斯科劇院喪命之後,他表示俄羅斯純屬自作自受。“原來這些平民都是些去劇院消遣的可憐人。”他寫到,“這時候,你得問自己:車臣三年之久的血腥戰爭中死掉的三千名十歲以下兒童呢?四千多名失去瞭四肢、眼睛、成瞭殘疾人的兒童們呢?俄國侵略者從傢中綁走、在街頭抓走的那三千五百多名生死未卜的失蹤人口呢?那二十萬被殺的男男女女,大人兒童、老弱病殘呢?他們算什麼?”
血債血償。這就是巴薩耶夫的戰爭法則。這次他的目標不是劇院,而是學校瞭。
傍晚,行刑室。
5點鐘多的時候,亞斯蘭·庫紮耶夫和其他男性人質坐在走廊裡,偷偷摸摸地聽恐怖分子收音機裡傳來的新聞。播音員正在談論人質劫持事件,亞斯蘭明白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別斯蘭學生遭劫持瞭。這是突如其來的劫持後,他第一次接觸到外來消息。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會得到幫助的。
幾分鐘後,上校再次現身,命令他與另一位人質阿爾伯特·西達科夫(Albert Sidakov)沿著走廊前進。最終他們在二樓的一個語文教室前停下腳步,那裡有八具男人的屍體倒在血泊中,身上佈滿瞭彈孔。墻上掛著革命詩人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的畫像,已經被子彈射成瞭碎片。 亞斯蘭頓時明白瞭。這一天裡,恐怖分子不時會帶走幾個男性人質。那些沒有回來的人原來是被帶到這裡處決瞭。他和其他人質坐在樓下雙手抱頭時,恐怖分子已經完成瞭佈防工作。男性人質已經成為累贅,等待他們的是死亡。
“打開窗戶,把這些屍體扔出去。”上校對他們說。
亞斯蘭和阿爾伯特將第一具屍體搬到窗臺處,扔瞭出去。然後搬第二具。亞斯蘭預見到瞭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扔下最後一具屍體後,恐怖分子就會槍殺他們。在這幾分鐘的時間裡,他和阿爾伯特還是有用的。他們又扔出瞭兩個被射成篩子的男子,其中一個似乎還活著。亞斯蘭微微俯身做嘔吐狀。
恐怖分子卸下瞭AK步槍的彈夾,正在一發子彈一發子彈地填裝。“我們從窗戶跳下去吧”亞斯蘭對阿爾伯特小聲說到。
阿爾伯特沒有反應。“我們跳下去吧”他再次說。
“怎麼?”阿爾伯特說,像是被嚇呆瞭。
亞斯蘭意識到,自己要是想跳,就隻能一個人跳瞭。守衛的步槍沒有子彈。機會就在此時。他朝向另一具屍體俯下身子,之後奔向佈滿血漬的窗臺。雙手在陽臺上一撐,順勢沖出瞭窗口。窗戶離地面大概18英尺,他落在瞭一堆屍體上。腳上一塊骨頭發出嘎巴一聲。他迅速跑向學校外墻,減少恐怖分子的射界,開始匍匐前進遠離窗戶。他擔心恐怖分子投下手榴彈。槍聲響瞭起來。恐怖分子的面具出現在窗口處。這座墻大概有2英尺厚,他要是不探出身子來太多,就沒法向底部開槍。他決定試一試。他的槍口閃出火光。子彈落在亞斯蘭身旁,濺起玻璃碎片和泥土。他快步跑到建築物轉角處。面前是一座停車場。他繼續匍匐前進,躲到車子後面。恐怖分子看不到他,就朝著車子亂射一通,搜尋他的位置。
亞斯蘭聽到瞭喊聲。在臨近建築的邊上,當地人與軍警向他揮手,讓他到安全地帶來。恐怖分子已經告知警方,如果警方打傷瞭恐怖分子,恐怖分子就會處決人質作為報復。於是他們沒有開火。打中汽車的子彈更多瞭。有位士兵投出一枚煙霧彈,想要阻礙恐怖分子的視線。一陣煙霧升起,不過方向錯瞭。又有人投出幾枚煙霧彈,亞斯蘭和恐怖分子之間升起一片濃霧。他全速爬行到瞭學校前的一條鐵路溝,躺在泥土上。他的白色外套上遍佈玻璃碎片和血跡。亞斯蘭成功逃跑。但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和丈母娘還在學校裡。
傍晚,走廊和行刑室。
卡仁·米迪那拉澤本來不用來這裡的。現在他雙手抱頭、面對墻壁、跪在走廊中。他左側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再往左是一位黑寡婦,正監視著他們。
卡仁真是倒黴到瞭極點。他不是別斯蘭本地人。他是位攝影師,被亞斯蘭雇來拍女兒敲鐘。他本來不願意來,但礙不住亞斯蘭求情,最終還是動搖瞭。恐怖分子進入學校時,他剛剛將取景框對準亞斯蘭的女兒。恐怖分子暫時沒有動他,但他飽受頑疾之苦。卡仁對花粉嚴重過敏,有許多孩子帶著花兒來到學校,被抓後也把花帶到瞭體育館,於是他身邊全是過敏原。他的眼睛紅腫、呼吸急促。他感到越來越絕望。下午三點鐘左右,恐怖分子命令他前往走廊。盡管他表面上看很強壯,身形像摔跤運動員一般矯健,但過敏已經讓他精疲力盡。太陽下山時,他已經徹底沒勁瞭。
突然,他身邊的女人爆炸瞭。
事先完全沒有跡象。前一秒鐘,那個蒙面黑衣女子還好好地站在那,下一秒鐘,她就被炸得血肉橫飛。她的腦袋和大腿被拋到地理教室中。血肉被炸得滿墻都是。彈片和沖擊波從身上的炸彈飛出,擊中瞭走廊裡的男人和另一位恐怖分子。另一位黑寡婦也被彈片擊中。她倒在地上,鼻子流血。卡仁感到熱浪和彈片拂過他的左臉。他的左眼看不見瞭。但是大多數彈片都被他和黑寡婦之間的老人擋下,讓卡仁逃過一劫。他昏迷瞭片刻,身子前傾靠在墻上。他覺得自己要死瞭,用手把臉和腦袋都摸瞭一遍。他的臉上和左側小腿插著彈片,眼皮也撕裂瞭。熱浪把他的頭發烤焦。有人遞給他一張手帕,他擦瞭擦臉,抹去墻灰,說:“如果我死瞭,請告訴我的妻子與母親,我非常愛她們。”
他環顧周圍這一片亂象。他身邊為他擋炸彈的瘦小男人呼吸時斷時續。他的臀部和大腿方向不對勁,就好像下半部分脊柱被轉瞭一圈。卡仁知道他活不瞭多久瞭。負傷的恐怖分子躺在一塊門板上。阿卜杜拉跪在他身邊,用悼詞那種抑揚頓挫的調子念阿拉伯語。有人拿出註射器,給恐怖分子來瞭一針,讓他平靜下來,然後抬走瞭。幾分鐘之後,一名恐怖分子對傷員們說:“去二樓,我們在那裡提供醫療護理。”
卡仁和能站起來的人都占瞭起來,爬到二樓的俄國語文教室,看到地板上遍佈人質屍體。這些受傷男子得到一份命令:“躺下!”
他們立刻喪命。一位蒙面恐怖分子走上臺前,大喊“真主至大”,從15英尺 外開始掃射。空氣中遍佈慘叫和子彈穿過皮肉的噗噗聲。流彈擊中墻壁。人質都不動彈之後,恐怖分子才松開扳機。他拿瞭一把椅子放在門邊,自己坐瞭上去,把滾燙的步槍放在身前。他在認真聽著動靜。人堆中發出一聲呻吟,於是他再次開火。
他等瞭幾分鐘,仔細聆聽觀察。屋子再次陷入寂靜。夜晚暖洋洋的。他起身離開瞭。
入夜,文化宮。
在學校之外,俄國各級政府竭盡全力應對人質危機,這場危機的規模之大、手段之殘暴讓他們感到力不從心。
盡管別斯蘭警察局就在學校邊上,當地警察沒有自發合作幫助婦女和兒童。當天北奧塞梯首府弗拉季高加索(Vladikavkaz)駐紮的第58集團軍士兵湧入別斯蘭。前KGB麾下的特種部隊,著名的“阿爾法”和“信號旗”隊員也來到這裡。但目前在場各路武裝似乎隻構建瞭一道松散的封鎖線,沒得到清晰的命令,也沒有明確的上級指揮。在場的戰術指揮官似乎完全不懂戰術,因為封鎖線恰好定在恐怖分子的輕武器射擊范圍之內,失蹤者的傢屬們在邊緣遊蕩時經常暴露在恐怖分子40毫米榴彈的火力之下。這些官員似乎也沒有後勤保障的觀念。沒有準備救火設備,也沒準備多少救護車。許多士兵都是簡裝上陣,沒有近身戰所需的頭盔或防彈衣。
在亞斯蘭跳出的窗子之外,能聽到槍聲的地方,傢屬們正在密切註視著學校內的動向。他們聚集在文化宮裡交頭接耳,擔心俄軍發動突襲。現場蔓延著恐懼。有些傢屬已經麻木,有些傢屬灰心喪氣。許多人來回踱步。他們的傢人性命攸關,自己卻什麼都做不瞭。每次傳來槍聲,人群就會一陣驚恐,爆發出幾位女人的哭嚎。每過幾個小時,俄國官員就會離開辦公樓,走過列寧雕塑,向廣場上的傢屬通報最新情況。每次他們都會保證自己會竭盡全力,每次他們也都會信誓旦旦地說隻有三百多人質遭到劫持。這是謊言。
入夜,行刑室。
卡仁·米迪那拉澤倒在血泊之中。屋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絲光亮。恐怖分子開火時沒有瞄準。自動步槍的火舌掃過瞭整個人堆,唯獨落下瞭一個人。卡仁身邊的人都死掉瞭,他倒在一個至少有285磅重的男子後面。這個人中瞭槍,但是卡仁沒有。他逃過瞭處決。在劊子手離開之後,他便失去瞭時間觀念。他看見瞭門口處的椅子和打開的窗戶,他想跳出窗外,但傳來的腳步聲讓他動搖瞭。
恐怖分子恰好帶著兩個人質回來,命令他們將屍體全部扔出窗外。他們挨個將死者的屍體抬到窗臺再丟出去。這堆屍體下面全是玻璃。卡仁前面還有三具屍體。他不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他猜測這兩個人任務完成後也會被殺,自己要是被發現存活也活不瞭。但是他清楚自己不能被丟出窗戶,離地面18英尺高呢。輪到他瞭,他感到一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雙手抓住他的腳裸。他翻瞭個身站瞭起來。
那兩人倒抽瞭一口氣。卡仁伸瞭伸腿。
恐怖分子讓卡仁靠近自己一點,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面罩轉動,打量著卡仁還完好的身體。“你受到瞭真主的保佑。”他說。
“現在,把剩下的屍體扔出去,然後聽我指令。”
還有兩具屍體,包括卡仁上面的那個大胖子。他抓住腰帶、另兩位人質抓住雙腿,將這個人扔瞭出去。另一位恐怖分子現身,二人對他激動地指指點點。卡仁意識到他們已經決定不殺自己。三位人質按照命令下樓清洗瞭一下,之後被帶到瞭體育館。
卡仁坐瞭下來,他的頭部有割傷和青腫,他的左眼瞎瞭,他的衣服血跡斑斑。他身邊一位婦女低聲問道:“他們用槍托打你瞭嗎?”然後他暈瞭過去。
9月2日,太陽快落山時,洗手間。
紮麗娜·利威那在午夜時分醒來。外面下雨瞭。許多孩子已經入睡。恐怖分子已經幾個小時不讓上廁所瞭。但是現在體育館靜瞭下來,她想再試一試。衛生間沒有炸彈。她想她或許可以和孫女躲在那裡。恐怖分子都沒有阻止她,她帶著阿米娜進去坐瞭下來。她的鄰居法蒂瑪·蔡卡耶娃(Fatima Tskayeva)已經抱著自己的孩子阿廖娜(Alyona)來到那裡。外面傳來雨滴落地的啪嗒聲。
二人在黑暗中說悄悄話,法蒂瑪告訴她,恐怖分子內有意見不合的跡象。黑寡婦似乎遭到瞭欺騙,她們不知道目標是小孩。其中一位晚上上瞭衛生間,似乎正在來月經,情緒沮喪。現在,黑寡婦們都死瞭,幾小時前死於一場爆炸。法蒂瑪也說,部分劫匪有同情心。她的另一個女兒克裡斯蒂娜心臟不好,幾小時前已經暈厥。阿卜杜拉給瞭這個孩子一片伐力多。這對紮麗娜而言沒有意義,她想的是自己的女兒。她為什麼要把阿米娜帶到學校來呢?她又不是學生,沒有理由來這裡。我一定要讓這個孩子活下來,她想到。
在路障中堆放的一張桌子下面,她找到瞭一塊幹燥的口香糖。紮麗娜把它刮瞭下來,揉成小球,放到瞭自己的嘴裡。她用牙齒慢慢咀嚼,用唾液軟化它。一絲甜味在舌頭上蔓延開來。這是食物。她不斷將這個小塊在牙齒間翻來覆去,讓它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口香糖吸收的唾液越來越多,軟瞭起來。這就行瞭。她吐出口香糖,喂給她懷中的嬰兒。
上午,體育館,
上校匆匆忙忙地趕到球場。他說談判瀕臨破裂,俄國一直沒有回話,還撒謊說隻有354位人質。“你們的總統是個懦夫!”他咆哮到,“他根本不接電話!”
他說,因而他要發動一場絕食。人質們將沒吃沒喝,也不能上廁所。他說,恐怖分子已經告知俄國談判人員,人質們支持他們的事業,同意這些條件。
快到中午,體育館。
阿卜杜拉把拉瑞薩·庫茲耶娃拉到一邊。在這一片恐懼的體育館中,她是最有定力的存在。他想瞭解她的身世。她是車臣人嗎?還是來自高加索山區其他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
“你身上帶身份證瞭嗎?”他問。
“我幹嘛帶身份證去學校?”她回答。
“你是印古什人嗎?”他再問。
“不是”她說。
“你姓什麼?”
“庫茲耶娃”
他看瞭看她的黑衣服。“你為什麼穿成這身?”他問。
“因為我樂意。”她說。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蔑視。
阿卜杜拉接著講自己的要求。黑寡婦們已經死瞭。但是留下瞭一件炸彈背心。她有資格穿上這件背心,因為她敢於直面劊子手的槍口不打顫。
“我們可以釋放你的孩子,如果你傢人在這,我們也會釋放他們。”他說,“但是條件是你得穿上自殺背心,戴上面罩,成為我們的黑寡婦之一。”
拉瑞薩好奇黑寡婦們怎麼瞭:“你們的人呢?”
“昨天你們的士兵嘗試突襲,她們死掉瞭。”
“我擔心我做不好。我不是穆斯林。”她說,“我有多長時間做決定?”
“時間足夠,”他說,“坐下來想想吧。”
她回到孩子身邊。挨著她的女人們都很好奇。氣溫再次升高,人質們虛弱起來。“他想要什麼?”一位婦女問到。拉瑞薩告訴瞭他們。“那就做吧,”這個女人說,“或許他們能把我們放走。”
下午,體育館。
卡茲別克·米斯科夫感到手指間的導線已經分離。他的任務完成瞭。在絕緣層內,導線已經斷裂。但是他也清楚,如果偶然接觸,依然可能有電火花通過。他必須保證導線兩端不會偶然聯通。這就需要做個收尾,卡茲別克註意到褶皺兩頭的藍色塑料,將它像甘草一樣拉長,這樣就拉開瞭內部導線兩端的距離。
現在新的問題又出現瞭。拉伸塑料之後,顏色就變白瞭。問題一目瞭然。恐怖分子已經檢查過幾次導線和炸彈,如果他們再次檢查,自己就露餡瞭。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擔憂。他和妻子已經走到瞭這一步。他們已經商量好逃跑計劃:如果俄軍發動突襲,伊萊納負責幫大兒子巴特拉茨,卡茲別克負責幫小兒子阿薩瑪茲。阿薩瑪茲已經脫水,沒有力氣。卡茲別克經常看向他的雙眼,有幾次看起來已經黯淡下來。但是他已經找出瞭讓他堅持下來的方法。其他大人小聲說,或許可以喝一點尿液解渴。卡茲別克收集起瞭他們的尿液,讓阿薩瑪茲喝的時候,孩子說:“我想要罐可樂。”
“等我們出去,我給你買一箱可樂。”卡茲別克說。男孩喝瞭下去。
卡茲別克已經將全傢人置於危險之中,現在又要再冒險一次。一位恐怖分子路過他的時候,他禮貌地說:“這條導線經過過道。人人都踩。你我都不想這玩意爆炸。”
“怎麼辦?”恐怖分子問。
“如果我們有釘子,這條導線就能掛起來。”卡茲別克說。
恐怖分子帶回來瞭錘子和釘子。卡茲別克站起身來,將釘子釘入墻壁。他將導線纏瞭幾圈,把發白的部分纏在裡邊,掛在釘子上。斷裂部分就被藏瞭起來。卡茲別克成功而。他回到傢人處坐瞭下來,頭頂就是斷線的炸彈。
下午,洗手間。
紮麗娜·利威娜與法蒂瑪和孩子們一起躲在洗手間裡。幾個小時已經過去瞭,來瞭更多帶小孩的母親避暑。這裡成瞭一座托兒所。
阿卜杜拉路過時調戲瞭她們一番。“或許我們可以告訴你們一些消息。“他說。法蒂瑪求他說。他哈哈大笑。兩個小時後,他給瞭一點提示:”如果他們讓他進來,我們或許可以讓吃奶的孩子們走。“
紮麗娜快速思索起來:誰要來啊?
下午三點鐘左右,又有一個男子進瞭門。他身材高大魁梧,一頭銀發,留著厚厚的胡子。他穿著一件整潔的灰色運動衫。人質們立刻認出瞭他:羅斯蘭·奧舍夫(Ruslan Aushev)。他曾任鄰國印古什共和國總統,也是一位身經百戰的阿富汗戰爭老兵。奧舍夫在印古什人和車臣分離分子中都飽受尊敬。但是普京用一位忠心耿耿的克格勃成員撤換瞭他。奧舍夫的政治生涯停滯不前。在這座“托兒所”裡,他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紮麗娜感到瞭希望。奧舍夫!她想到。我們能走瞭!體育館裡想起瞭掌聲。奧舍夫在他們面前止步。一位恐怖分子指著她們說:“帶著吃奶孩子的婦女都在那裡。“他說。
“你們認識我嗎?”他問到。
“當然”一位母親回答。他轉身離開瞭。婦女們抱著孩子站起身來,懷著期待顫抖身體。他們已經被綁架三十多個小時瞭,沒有食物,沒多少水,沒法睡覺。時不時還有槍聲和爆炸聲響起。孩子們再也受不瞭瞭。他們很快就會開始死去。阿卜杜拉站在房門處。“我們可以釋放你們。”他說,”但如果你們向警方指認我們,我們立馬就會知道,我們會殺死五十個人質作為報復。你們看著辦吧。“
“現在,”他說,“一個嬰兒,一個婦女。”他示意她們離開。
法蒂瑪就站在門邊,她沒有動身。“讓我把孩子都帶走吧。”她求情到,提醒阿卜杜拉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其中包括心臟不好的克裡斯蒂娜。“你親自幫助過她。”她說,“讓我們一起走吧。”
“不行。”他說。
“那讓孩子們走,我留下。”
“不行!”
法蒂瑪現在帶瞭哭腔。“那讓克裡斯蒂娜帶著我的孩子走。”她祈求道。
阿卜杜拉生氣瞭:”婊子,我跟你說瞭,不行。“他說”因為你,現在誰都別想走瞭。“他看向其他女人。”所有人回到體育館“他說。紮麗娜心生惶恐。她抱起孫女走過阿卜杜拉。她沒有左轉返回體育館,而是右轉走向學校主樓。她下瞭決心。我一定要走,她想,就讓他們向我後背開槍吧。
另一位恐怖分子攔住瞭她。“你要去哪裡?”他說。
她向阿卜杜拉的方向點點頭。“他讓我走的。”她說,然後快步離開。走廊隻有幾碼遠瞭。但這幾步卻像一公裡般漫長。紮麗娜穿過房門,看到瞭奧舍夫站在走廊末端的出口處。她朝他走去,他揮手示意。
紮麗娜赤腳快步前進。阿米娜的面頰緊貼著她的臉。她的心臟砰砰直跳。她會中槍嗎?她沒有回頭。走廊裡全是玻璃碴子。但是她卻不覺得硌腳。其他女人跟在她身後。母親和孩子們排成一排逃離,總共有26個人。
紮麗娜緊盯著大門。她走過奧舍夫,旁邊站著上校。“非常感謝!”她說。出口處被用課桌堵瞭起來。一位恐怖分子移開障礙物打開大門。新鮮空氣和光亮湧入,她走瞭出去。
在她身後的走廊中,法蒂瑪正抱著自己的嬰兒阿廖娜哭泣。她不能走。大汗淋漓的她將孩子交給一位穿著黑色T恤、帶著面具的恐怖分子。她還有兩個孩子。她決定留下來。恐怖分子帶著阿廖娜來到走廊,將孩子交給瞭奧舍夫。法蒂瑪的哭聲穿透瞭走廊。
在校舍外,紮麗娜抱著阿米娜快速跑過瞭昨天集合的地方。拋棄的花束還散落在地面上。屋頂上有一個男人大喊:“有狙擊手,快跑!”
後面那一排婦女跟瞭上來,她們一起靠近封鎖線。那裡有一座醫療站,已經備好瞭食品、水和醫藥用品。紮麗娜對此毫不知情。她小跑著來到自己封鎖線內的住宅樓,走進樓門,爬上樓梯,站在自傢門前。她沒有鑰匙。她大聲敲門。她不該把阿米娜帶到學校,她不該被劫為人質。但是恐怖分子把她誤認為哺乳母親瞭。她能出來是恐怖分子的過失。她們自由瞭。阿米娜活下來瞭。誰有鑰匙呢?她下樓到瞭樓門處。四名俄軍官兵走瞭過來。
“把孩子給我”其中一位伸出手臂,說到。阿米娜看到瞭他們的迷彩服,開始尖叫起來。“不要傷害她。”紮麗娜厲聲說道,“沒人能傷害她。”
傍晚,體育館。
卡仁·米迪那拉澤意識時有時無。有次醒來時,他看到眼前有一位婦女正在給他扇風。還有一次醒來時,她看見有小孩正在用一件浸滿尿液的襯衫擦拭他的傷口。他再次醒來,一位少女遞給他一個空塑料瓶,要求他往裡面小便。
“你別看”他說,然後讓瓶口朝向自己,開始慢慢撒尿。之後,他將瓶子還瞭回去。少女和朋友們感謝過他後,就用幾滴尿液洗瞭把臉。他們挨個喝一小口,然後傳給下一個人,最後返還給他。卡仁的脫水加重瞭,他的喉頭火辣辣的。他將一小口溫熱的液體倒入嘴中,潤濕幹燥的舌頭,停留在喉頭蓋處。這份潮濕緩解瞭痛苦。他咽瞭下去。
他看看瓶子,裡面還有一點。一位帶著頭巾的老太太向他示意,請求給她一點,於是他就把瓶子遞瞭過去。
9月3日,凌晨時分,舉重室。
伊萊納·那迪科耶娃從人堆中擠過。她的女兒阿萊娜發起瞭燒。體育館和一座小舉重室相連。那裡成瞭臨時醫務室。伊萊納向一位恐怖分子請求把女兒送到那裡。恐怖分子點點頭。之後,她便抱著昏迷的女兒走進舉重室,將她的身子放在涼爽的地板上。有大概五十個人在這裡休息,大多是老人和兒童。
有根水管漏水瞭。一個小男孩走過來,主動給她的女兒一杯水。她大口喝下,躺在瞭地上。她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她又進入夢鄉。伊萊納回到體育館,抱走她的兒子,將他放在姐姐身邊。
忙瞭幾個小時之後,伊萊納睡著瞭。這還是劫持發生後她第一次睡覺。她的父親幾個月前去世。此時,他又化作一頭銀發的鬼魂浮現在她的眼前,徘徊不去。父親沒有說話,女兒也沒有,兩人無言對視。
大概二十分鐘後,她醒瞭。她的父親蒂莫菲·那迪科耶夫(Timofey Naldikoyev)是個溫柔的人,文靜而善良。她之前從來沒有夢見過父親。她不禁思考:這有什麼寓意呢?
上午,體育館。
人質們已經被抓四十八小時瞭。幸存者開始陷入絕望之中。這是他們沒東西吃的第三天,也是他們沒有水喝的第二天。這兩個晚上他們隻能偶爾瞇一小陣。他們衣冠不整、饑渴難耐、動彈不得。他們要麼是靠在別人身體上,要麼是倚靠著墻壁。恐怖分子似乎也累瞭。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訴求遭到忽視,信心一點點磨滅。他們脾氣更加暴躁,揮舞著手中的步槍,把人質們從舉重室趕回體育館。
隨著太陽升起,氣溫逐漸升高,兩名擅長爆炸物的恐怖分子在體育館裡巡視。他們的爆炸物至少有兩個引爆電路。一個更引人註目些,連接著頭頂上掛著的炸彈。一個串起地板上放著的炸彈,其中有兩個大號的。恐怖分子在一面墻旁邊移動著第二條。伊萊納·那迪科耶娃一邊努力保持警覺,觀察著他們的動作,一邊給兒子按摩,等待著信號到來。
剛過下午一點,體育館。
爆炸就像一聲驚雷,霎時間釋放出大量的能量與熱量,讓整座體育館都為之顫動。二十秒鐘過後發生瞭第二次爆炸。兩場爆炸加起來威力驚人。建築外殼被炸裂,塑料窗戶被炸飛,墻壁上滿是彈片,將屋子裡的活人和屍塊炸得到處都是。一面二十五英寸厚的磚墻被炸出瞭一個七十八英寸寬的大洞,碎磚和灰泥落在下面的場地上。屋頂和椽木也被炸得翹瞭起來,掀起瞭建築物的一角,就像張開外殼的蛤蜊一樣。之後屋頂在重力的作用下又砸瞭下來,大多數天花板殘片落在瞭下方的人質身上。
上百名人質瞬間喪生。在新開的大洞旁邊,在整個籃球場,到處都有他們的遺體。但大多數人都活瞭下來,有數百人不同程度受傷。一開始沒多少人移動。有些人因沖擊波失去知覺。有些人因受驚而動彈不得。剩下的人擔心再次發生爆炸,紛紛趴在地板上。最終他們開始站起身來逃離體育館。
爆炸發生時,負責敲鐘的一年級女生德茲拉·庫紮耶娃就在炸開墻壁的沖擊波附近。在此之前,她正在祖母蒂娜·杜迪耶娃(Tina Dudiyeva)的身下睡覺。祖母的屍體擋住瞭沖擊波。她站起身來,看見瞭大洞中透進來的陽光。她踏過草坪,踩著碎掉的磚塊,開始跑瞭起來。周三那天上學時,她穿著一件帶白色圍裙和絲帶的連衣裙。現在她逃離學校時隻穿著臟兮兮的內褲,上面沾滿瞭血漬和尿漬。她穿過操場,來到瞭把守學校周圍的士兵那裡。自動武器的聲音開始響起。
大洞不是唯一的出口。爆炸的壓力炸飛瞭窗戶,新鮮空氣和太陽光湧入體育館,人質立刻開始動起來。一場絕望逃亡開始瞭。窗臺距離地面大概四英尺多一點,屋內許多手上不太重的人紛紛跑到那裡,翻身出窗,落在地面上。卡仁·米迪那拉澤暈倒在地板上,沒有被彈片擊中。他清醒過來,聽到瞭呻吟聲,發現身邊一片混亂。屍塊從天而降,他身邊的兩個女孩身上掛著一條腸子。他看見人們湧向窗戶,於是便鼓足勁跑到窗臺處和他們一起翻瞭出去。
他掉在操場上,和一群恐慌的人質一起跑向安全的地方。一位母親拉著兒子的手跑著。子彈掠過頭頂。他們猛沖向操場另一邊,跟著前面的人從外墻縫隙魚貫而出。母親倒下瞭。兒子停瞭下來。“媽媽”他大喊。卡仁放低身子,一把抱起小男孩,死死抱在懷裡。他沖向外墻開口處,逃出瞭交火區。一旁有一個小金屬車庫。他把男孩放在裡面。母親跑瞭過來,她沒有中槍,隻是絆倒瞭。士兵、警察和當地人俯身沖過來。渾身是血、瞎瞭一隻眼的卡仁摔瞭一跤。一個男人托起他的身子,把他護送到一輛救護車上,然後他被拉走瞭。
第一波逃亡結束。體育館裡,艾達·阿契哥娃之前靠在一堵墻上,這堵墻正對著一顆大炸彈,爆炸把她震暈瞭。一塊天花板壓在他的身上。她睜開眼睛時看見11歲的大兒子亞森(Arsen)跑瞭出去。她認出瞭他的藍色三角內褲。但她卻沒有看見自己的小兒子。她將天花板推到一邊,巡視四周。索斯蘭(Soslan)在哪裡?槍聲響起。以為恐怖分子站在門邊,喊道:“活著的人要是想活命,就趕緊移動到體育館中心。”
艾達在屍體與重傷員間穿行,搜尋索斯蘭。兒子並不在其中。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告訴她,他正在找自己的兄弟。她牽起他的手,領著他走到門邊,告訴他在這裡等待。另一個男孩和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走到她身邊。“我很害怕”男孩說到。女孩說自己的姐妹要死瞭。體育館裡子彈橫飛。“趴下來等著,”她說,“不然會死的。”
恐怖分子聚集在走廊中,阿卜杜拉走瞭過來,命令人質跟上。人質們排成一排,跟著阿卜杜拉走過長廊來到食堂,這是一個淺藍色調的屋子,裡面大概有四十位人質或坐或躺。恐怖分子躲在工事後面,向外面開火。桌子上擺放著幾桶水,還有餅幹和加鹽卷心菜。孩子們拿碗喝瞭起來。有幾個孩子喝瞭六七碗水,但絲毫沒有緩解幹渴,之後就開始用手抓東西吃。
阿卜杜拉命令婦女們去窗戶旁。“把孩子也放在那裡。”他說。艾達一動不動。子彈穿過空氣,發出嗖嗖聲,射在磚墻上。“如果孩子在這裡,他們就不會開火,你也就安全瞭。”阿卜杜拉說。
學校正面有六個大窗戶,都有金屬防護欄,這樣沒人能逃跑。艾達走到中間的窗戶處,抱起一個七歲大小的男孩放在窗臺上。她待在他的身邊。她的一頭黑發落在紅色襯衫上,成瞭一個很明顯的目標。她的雙腳站在碎玻璃上。俄軍正在推進。阿卜杜拉命令她喊話。她找到瞭一片窗簾,在防護欄外搖晃。其他母親也這樣做。她身邊的飯店服務員勞拉·卡庫紮什維(Lora Karkuzashvili)瘋狂揮舞著一片衣服。她們是人肉盾牌。“不要開火!”她們喊道,“不要開火!”
下午一點十分,體育館和舉重室。
阿薩瑪茲站在失去意識的父親上方,大喊:“爸爸,爸爸!”
他的父親卡茲別克被震暈瞭。朦朦朧朧之間他聽見瞭孩子的喊聲,想起瞭與妻子的諾言。他必須帶著阿薩瑪茲出去。他睜開眼睛。頭頂的炸彈沒有爆炸,依然掛在那裡。伊萊娜爬向大兒子巴特拉茨。後者正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地板上。她將兒子的身體翻瞭過來。“巴提克!”她大喊道。
她雙耳耳膜都穿孔瞭,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太清。“巴提克!”她大喊道。他還是一動不動。他隻穿著黑色褲子,鮮血從左膝蓋處流出。“巴提克!”
巴提克動瞭動。伊萊娜搖瞭搖他,讓他趕緊清醒過來。
受害者行動起來,在屋子對面,孩子們紛紛逃出窗戶,用一個肥胖的老女人屍體做墊腳石。他們挨個從屍體上踩過去,身形在窗框上停留片刻,之後就消失瞭。子彈射進屋內。卡茲別克擔心傢人會中槍。
他將阿薩瑪茲抱在懷裡,跑向舉重室。放下阿薩瑪茲之後,他發現孩子渾身是別人的血。卡茲別克檢查瞭下自己。前臂上少瞭一大塊肉,就好像是被鋒利的勺子挖下一樣。鮮血從傷口處湧出。他的右臂也受傷瞭。他估計子彈一定穿過去瞭。
他感覺渾身無力。如果他止不住血,那麼他也活不長瞭。他拉下一截亮黃色的窗簾,做瞭個繃帶,試圖止血。他的頭部也受瞭割傷和燒傷。在打理好胳膊之後,他又把一片繃帶包在頭皮上,像是戴上瞭一件色澤鮮艷的頭巾,然後坐瞭下來。這座屋子有三扇窗戶,都有防護欄。他們被困在瞭這裡。
屋裡一共有大概十名人質,包括拉瑞薩·庫茲耶娃和她的傢屬,還有瓦蒂姆·波羅耶夫的小兒子薩馬特。第一次爆炸發生時,拉瑞薩和一位叫易卜拉欣的恐怖分子站在舉重室入口處。沖擊波讓他們摔作一團。易卜拉欣似乎很驚訝。第二次爆炸之後,他掙脫拉瑞薩,站起身來。拉瑞薩問道:“是你們搞的鬼嗎?”
“不,是你們幹的。”他說。
易卜拉欣解除瞭門口的一顆炸彈,把它放在地板上。“別讓孩子碰這個。”他說,然後便離開瞭。
恐怖分子們將裝備放在舉重室。拉瑞薩翻瞭翻他們的背包,找到瞭糖果、葡萄幹、烘幹的杏子和餅幹。她將食物遞給人質。戰鬥正在進行。他們開始狂吃恐怖分子的補給。一個男孩走向拉瑞薩,問道:“我的媽媽在那裡?”
“現在我不比你媽媽差,”她說,“坐下開吃。”
卡茲別克倒在一個摔跤墊上,努力保持清醒。他的繃帶已經浸滿瞭血。窗口處傳來槍聲。他清楚俄軍士兵正在靠近。他們馬上就會將手榴彈扔進來,然後再問屋裡面有誰。他的妻子就在身旁。鮮血從她的耳朵上留下。她脖子上斷瞭一塊骨頭。不斷有爆炸讓整棟樓顫動。他就要陷入昏睡。他看見瞭伊萊納的臉龐,她柔軟的面頰和溫情的棕色眼睛,太美瞭。
“活下去!”她說。
一點二十五分,體育館。
伊萊娜·那迪科耶娃已經在屍體中間躺至少二十分鐘瞭。她用身體掩護著兒子卡茲別克,身旁是15歲的侄女維卡·祖特塞娃(Vika Dzutseva)。維卡穿著無袖連衣裙,和阿萊娜在一起。烈火在天花板上蔓延,孩子們隻穿著臟兮兮的內褲。
第一次爆炸發生時,孩子們正在地板上睡覺,沒有受傷。但是伊萊娜的腿被第一次爆炸的彈片擊中。第二次爆炸的彈片又傷到她的脖子和下巴。她腦子暈乎乎的,不知道該做什麼。頭頂傳來直升機的聲音。她擔心直升機墜毀到體育館裡。她見到瞭其他人質被恐怖分子帶走。她不敢跟著恐怖分子走,但她沒多少選擇瞭。體育館已經起火。
阿卜杜拉進入體育館搜尋幸存者:“活著的人站起來,跟我去食堂。”他大喊道。他的目光與伊萊納相會。說的就是你。
她牽起卡茲別克的手,讓維卡帶著阿萊娜,兩人一起走到阿卜杜拉身邊。墻上的大洞周圍一圈都是屍塊。伊萊娜和維卡都找不到下腳的地方。有幾次她們隻能抱起小孩越過障礙。
在走廊中維卡抱著阿萊娜倒下瞭,但是一位恐怖分子拖著伊萊娜去瞭食堂。在食堂門口,看見裡面負傷的人質和向窗外開火的恐怖分子後,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躲起來。她沒有止步,向上走來到瞭禮堂,之後躲在舞臺上的栗色幕佈後。那裡大概有二十位人質。一個女孩走向伊萊納,從黑裙子上扯下一塊,為她的腿做包紮。伊萊娜抱著卡茲別克等待。子彈打在學校的外墻上。
快到下午兩點,教練辦公室。
第一中學裡恐怖分子太多,救援人員和特種部隊難以接近。他們準備不周就更雪上加霜。第一次爆炸發生時,有兩輛T-72坦克熄火停放在共產國際街上(Kominterna Street),在學校東邊一個街區處。車組和附近聚集的平民一樣吃驚,就下一步舉動各執一詞。在東北方向一座俯視校園的五層住宅樓裡,一個俄軍狙擊小組也大吃一驚,趕忙跑到陽臺上看發生瞭什麼。他們開始為往外爬的俄羅斯平民提供火力掩護。一群特戰隊員剛剛結束執勤,打算回到附近一座陸軍基地的訓練場,聽到消息趕忙原路返回,爭著參加這場自己沒趕上開頭的戰鬥。
學校四周由奧塞梯警察、交通警察、義務兵、帶步槍的當地人和特戰小組組成的封鎖線陷入混亂。一些人得到推進的命令,另一些人則接到停火的命令。然而,他們漸漸意識到決戰已經到來,開始向前推進。子彈向校園內傾瀉,激起陣陣紅色煙塵。擔架員跟在後面。
一個小時之後,俄軍推進到體育館附近。他們的全方位火力開始減少恐怖分子數目,逼迫恐怖分子撤出房間。若幹恐怖分子受傷,其他人都死瞭。在大火的灼燒下,體育館的頂棚開始咯吱作響,這裡沒法防守瞭。恐怖分子在食堂頑抗,那裡的窗戶上安瞭金屬防護欄。
所以他們要人質當人肉盾牌。易卜拉欣回到舉重室抓躲在哪裡的人質。他是一個灰頭發的青年男子,T恤衫外面套著彈藥背心。他走進屋內向人質喊話,卡茲別克就在那裡,包著橙色的繃帶,看起來要死瞭。其他人似乎還能走出去。“想活命的跟我走”他大喊。沒人聽他的話。
“趕緊走!”他又喊道,“天花板著火瞭。”
“你走,”拉瑞薩說,“我們留下。”
“屋頂會塌下來的。”他說。
拉瑞薩擔心如果他們不服從指令。易卜拉欣會開始殺人。她帶著幾個人走向門口,體育老師伊萬·卡尼迪(Ivan Kanidi)跟瞭上來。易卜拉欣示意他們俯身沿著墻壁走,不要在窗戶處露頭,這樣就不會中槍。上方傳來陣陣熱浪,天花板殘骸燃燒著落下。拉瑞薩的女兒瑪蒂娜牽著三個小孩的手,但一個小男孩松開手躲在瞭屍體中。
易卜拉欣逼迫他們繼續前進,又抓來瞭許多還活著的人質。在體育館的另一端,他把人質們帶到瞭教練辦公室。在那裡,他可以從窗戶看到俄軍推進。趁他轉身時,伊萬猛然向他撲來。
伊萬已經74歲瞭。但當瞭一輩子運動員的他依然肌肉發達。他用兩雙大手抓住易卜拉欣的步槍,想要從他手上奪槍。二人打鬥過程中,步槍槍口劇烈擺動。“帶著孩子們出去!”伊萬大喊道。
“放開我,老頭子,不然我殺瞭你。”易卜拉欣口齒不清地說。
他們來回廝殺,從屋子一邊到另一邊,爭奪著那把步槍。籃球等體育用品掉落在地板上。在大概一分鐘後,伊萬拿著步槍後退幾步。他動作敏捷,雖然身材精瘦,但有著寬闊的胸膛,還留著修剪得體的灰色胡子。不過還沒等他把槍口對準易卜拉欣,易卜拉欣就已經先人一步掏出手槍,一槍擊中瞭伊萬的胸口。伊萬不動彈瞭。易卜拉欣伏下身子,從死人手裡拿過步槍,看瞭看剩下的人。
“所有人都出去。”他說。
他們開始走向食堂。易卜拉欣從體育館抓來的人質基拉·古達耶娃(Kira Guldayeva)覺得可疑,就趁著易卜拉欣不註意,帶著6歲的孫子喬治跑到瞭一座教室裡。拉瑞薩和瑪蒂娜依然受易卜拉欣擺佈,在他的押送下來到瞭食堂。
這裡一片恐怖景象。從劫持兒童,到逼迫人質坐在炸彈旁、遵守諸多嚴苛的規則,再到文學教室裡父親和教師的遇害,再到那場殺死上百名人質的爆炸,這場人質危機愈發殘忍、暴力、恐怖。現在最惡劣的部分到來瞭。女人站在窗前,一邊大喊,一邊揮舞著被鮮血染紅的白衣。屋子中彌漫著火藥、食物腐爛與汗水的味道。恐怖分子在煙塵中跑動,尋找掩護,向外開火,喊出指令。拉瑞薩手裡拽著兒子紮爾貝克,理解瞭自己目前的處境。瑪蒂娜依然帶著舉重室裡那兩個小孩。她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跑到洗碗間旁的一個角落,那裡至少有20位人質擠在一起。兩個女孩想鉆進一把大湯勺去。廚房地板上躺著婦女兒童的屍體。庫茲耶娃一傢在地板上坐瞭下來。
剛過下午兩點,舉重室。
卡茲別克·米斯科夫努力集中註意力。之前他因失血過多暈瞭過去。但是阿薩瑪茲往他臉上澆水,讓他清醒過來。他清楚自己必須振作起來。舉重室裡還有十幾個人質。但隻有三位成年人,其中就他是男的。體育館散發出熱量與火光。屋外響起瞭戰鬥的聲音。他們身處夾縫之中,被人遺忘但保住瞭命。
帶防護欄的窗戶出不去人。伊萊娜找到一張紙,用口紅在上面寫下DETI四個字母,也就是俄文中的“孩子”。她在窗前舉起這張紙,這樣外人就不會向這裡開槍。卡茲別克挪到她身旁,在窗口露出自己的腦袋。“這裡有孩子!”他大喊,“不要開槍!”
他包著一條血染的頭巾,擔心自己會被當成阿拉伯人。透過防護欄間狹窄的縫隙,他看見地區檢察官轉過頭來。他們都很吃驚。“阿蘭!”卡茲別克喊道。
檢察官跑到窗口處。“我能做什麼?”他問。
檢察官有個帶槍的跟班,卡茲別克讓他瞄準門口,以防有恐怖分子返回。他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副杠鈴穿過防護欄,外面的人用杠鈴做杠桿翹開瞭窗框。逃生通道打開瞭。伊萊娜開始將孩子們遞出去。先是小孩子,然後幾個大人幫她抬出瞭一個嚴重燒傷的女孩。最後一個孩子出去後,大人們才跟上。
米斯科夫一傢在學校後面重聚。士兵們與他們擦肩而過,從他們弄出的大洞進入建築。體育館屋頂的火苗已經緩慢擴散為一場熊熊大火。濃煙籠罩在整個街區上方。卡茲別克找到一部擔架躺瞭下來,隨後就失去瞭意識。
救援人員接力將孩子傳瞭出來。阿薩瑪茲被送到叔叔斯拉維克(Slavik)的手上。他在混亂中認出瞭叔叔的臉。斯拉維克將他抱在懷中,他知道自己得救瞭。他緊貼在叔叔身上,說:“爸爸答應給我買瓶可樂。”
兩點鐘過後,食堂。
伊萊娜·那迪科耶娃和兒子躲在禮堂還不到二十分鐘,恐怖分子就逼迫她們下樓去一片混亂的食堂。屋子裡擠滿瞭人質,衣著邋遢,傷痕累累,有的被彈片擊中,有的被子彈擊中,有的已經脫水,有的暈瞭過去。伊萊納看見瞭侄女維卡,正躲在一扇窗戶下方。她長長的頭發已被汗水打濕。“阿萊娜呢?”她問。
“那裡”維卡回答,用手指瞭指一個躲在桌子下面,除瞭臟兮兮的內褲什麼都沒穿的小孩。
俄軍的子彈射入屋內。伊萊娜抓起自己的孩子,帶著她們一起爬過地板,在一個大冰櫃前停瞭下來,大口喘氣。一位恐怖分子遞給她一桶水。她將水桶傾斜過來,讓孩子們喝水,看到孩子們大口喝水後,自己再喝剩下的。她將杯子對準嘴唇,讓清涼的水珠落在舌頭上,迫切地想潤濕幹渴的喉嚨。但是水最後都落到瞭她的花襯衫上。伊萊納最初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便將手伸向下巴下方的位置,撫摸彈片穿過的地方。她的嘴巴下面有個大洞。身上都是血水。她把杯子放在一邊。
她身邊至少有六具小孩的屍體。她清楚把這裡並不安全。她爬回洗碗間,將孩子們推到水池下面。子彈不斷射來。一些子彈擊中瞭窗框或防護欄,改變瞭方向。一發跳彈打中瞭兒子頭頂的水池。
一位恐怖分子後背靠在墻上,大張著嘴,一動不動,露出一口金牙。他的腦袋纏著繃帶。還有很多小孩子躲在櫥櫃中,在盆盆罐罐間藏身。恐怖分子站瞭起來,蹣跚著回去戰鬥。在門的另一側,勞拉·卡庫紮什維站在一扇窗戶旁。艾達·阿契哥娃站在她的右方。阿卜杜拉一邊躲避一邊還擊,在她們之間躲閃。易卜拉欣站在一角,透過防護欄向外開火。他的胳膊沾滿瞭血。子彈蜂擁而入。勞拉胸部中槍,倒瞭下來,不再動瞭。艾達還站在窗前,一邊大喊,一邊揮舞著一件衣服。身邊站著一位小男孩,暴露在火力下。“不要開火!”艾達喊道。
艾達在窗前站瞭至少二十分鐘。不知為何她和孩子都沒有中槍。她不知道孩子的名字。孩子隻說過一句話:“我不想死”。她一有機會就會把孩子放在地板上,不過阿卜杜拉總是命令她把孩子放回去。趁阿卜杜拉再次走神的時候,艾達把小男孩抱下窗臺,藏在桌子下面。她站起身來,感到左臉挨瞭重重一擊。沖擊波讓她暈頭轉向。她中槍瞭,打掉瞭大半個下巴。她看向用自己擋槍的阿卜杜拉。“現在我可以坐下瞭嗎?”她鼓足力氣問,“我受傷瞭。”
“我不關心你受沒受傷。”他說“你想活命就站起來。”
她感到一陣眩暈。突然發生一次爆炸。艾達倒下瞭。
屋內的人要麼受傷,要麼躲瞭起來,要麼就死瞭。屋外傳來瞭隆隆聲和嘎吱聲,一輛T-72坦克出現在學校外墻附近,炮管閃出火光,隨後聽到瞭一聲巨響。整棟樓都震動起來,煙塵從天花板落下。炮彈擊中瞭另一間屋子。
下午兩三點鐘,體育館。
在大火、狙擊手和地面部隊的三重壓制下,恐怖分子放棄瞭體育館。這個關押一千一百名人質的地方,這個佈下大量炸彈的地方不再歸他們所有瞭。火焰在屋頂肆虐。在火舌下方的籃球場上,屍體和重傷員滿地都是,他們身上沒剩多少衣服,扭成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熱浪席卷整座房間。
最開始沒人動彈,不過過瞭很長時間後,一年級老師瑪麗娜·卡努科娃(Marina Kanukova)動瞭起來。她之前一直和一個三年級女生一起裝死。溫度太高瞭,她還聽見瞭一位士兵的喊聲,叫還活著的人爬到安全地帶。屍體太多,很難爬過去,所以她牽著小女孩的手,在頭頂的熊熊烈火下,一邊咳嗽一邊跨過屍體,走到瞭舉重室處。那裡的士兵與當地人指引她們從窗戶出去。在她們身後,煤塊和燃燒的屋頂掉落在死傷者身上。空氣中彌漫著塑料、毛發和人肉燃燒的氣味。
在特種部隊的掩護下,一輛BTR-80抵達瞭體育館西側。這是一種八輪裝甲車,裝備著一挺14.5毫米機槍。它轉向人質們被趕進學校時走的門,一邊前進一邊吐出火舌,掃射墻壁和窗戶。
士兵和當地人爬進澡堂,救出瞭一群驚慌失措、不斷尖叫著的人質,許多人一身屎尿。士兵分組進入學校。俄軍終於攻進去瞭,拿下瞭體育館兩端。但他們來晚瞭,在籃球場上,上百具屍體正在他們面前燃燒。
下午兩三點鐘,食堂。
幸存者蜷縮在洗碗間的角落,這小小的空間裡擠下瞭25人左右。子彈依然不斷飛來。外墻傳來垮塌的聲音。他們註意到左側角落處的窗戶護欄不見瞭。三位俄軍特戰隊員爬瞭進來。他們三人動作敏捷,配合完美。他們手裡握著步槍,穿著防彈衣,戴著頭盔。他們站在死者和傷者之間,隨時準備開火,腳邊盡是血污、玻璃碴子和彈殼。一位特戰隊員手上流血瞭。“那幫王八蛋在哪?”其中一人輕聲問道。
儲藏室的一扇門突然打開。易卜拉欣在那裡。剎那間,特戰隊員和恐怖分子就開始交火。易卜拉欣一閃身,掏出瞭兩枚手雷。子彈擊中他的同時,他扔出瞭手雷。
時間似乎突然慢瞭下來。
拉瑞薩·庫茲耶娃看著一枚手雷,一塊橙子大小,表面光滑的金屬橢球體,從身體上方飛過,落在地板上,沿著廚房瓷磚滾向士兵。她兒子就在身下,女兒就在身邊。她用四肢護住兒子,又用另一隻手護住女兒的臉。
手雷是一種小型爆炸裝置,外面有一層金屬殼,引信有幾秒鐘延遲。當手雷爆炸時,先是金屬外殼被擊碎,化成無數彈片,以每秒上千英尺的速度向四周飛去。爆炸還會釋放沖擊波與熱量。手雷可以殺死十五碼以外的人。然而她的藏身之地隻有六碼遠。
手雷爆炸瞭。
拉瑞薩被彈片擊中之後,被一種類似寧靜的東西所環繞。在這種狀態中,耳畔的嗡嗡聲掩蓋瞭聲音的消失,給瞭她一種水晶玻璃破碎的感覺。死亡太容易瞭,她想。但是她沒有死,至少沒當場死。半夢半醒中,她摸摸身下的兒子,他還活著。”媽媽!“他說,”媽咪!“
彈片炸爛瞭她整個右臉,炸掉瞭一部分,還炸壞瞭她的右胳膊。拉瑞薩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於是轉過身去,用左手蓋住自己的臉。她摸到瞭外露的血肉和骨頭。骨頭殘片十分尖利,足以劃疼她的手。她暈瞭過去。
她的女兒爬到她身邊。拉瑞薩身邊的老師沒瞭一條腿。一位特戰隊員犧牲瞭。瑪蒂娜帶來的孩子遇難瞭。拉瑞薩身邊的一個人也遇難瞭。還有一位教師也遇害瞭。屋子裡一片混亂。
拉瑞薩看起來已經死瞭。但是瑪蒂娜摸瞭摸她的脈搏,發現她還活著。更多的特戰隊員爬進瞭屋子。他們讓幸存者跟他們出去。“我媽媽還活著。”瑪蒂娜說。
“我們會照顧好她的。”一位士兵說。
瑪蒂娜牽起弟弟的手,將他遞給瞭窗戶外的一個男人。隨後那個男人幫她離開瞭食堂。這對姐弟跑到附近的街區中。他們得救瞭。
在洗碗間裡,伊萊娜·那迪科耶娃覺得墻在搖晃。她的孩子依然在身下。她不清楚發生瞭什麼。這個小房間開瞭兩扇門。幾分鐘之後,其中一扇門底下露出一個男人的頭。這是位特戰隊員在匍匐前進。伊萊娜明白瞭:俄軍進來瞭。瓶瓶罐罐中躲著的孩子也明白瞭。櫥櫃門開啟,孩子們逃瞭出來,尋找出口。
卡茲別克與阿萊娜跟著伊萊娜走出屋門,走過七零八落的屍體,來到窗前,她先將孩子送出去,之後自己也跳瞭出去。她逃脫瞭,站在草坪上,享受秋風吹拂。她顫顫巍巍地走著,在共產國際街第一棟房子處坐下。她不清楚孩子去哪裡瞭。有人過來把她帶走瞭。
下午四五點鐘,一間教室。
基拉·古達耶娃和孫子喬治躲在一間教室裡,外面的槍聲時斷時續。墻邊放著六把AK步槍,墻上遍佈血漬,似乎受傷的恐怖分子曾在此聚集。基拉將喬治拉近瞭些。他是個小男孩,隻穿著內褲。她檢查瞭一下他的身體,發現後背、臀部和一隻腳上都有彈片打出的小洞。鮮血從傷口處流出。她自己的傷勢要更重些,記錄瞭午後的悲慘遭遇:她兩次中槍,一發子彈穿過瞭她的胳膊。彈片擊中瞭她的肩膀。她燒傷瞭。
她做瞭很長時間,一邊擔心恐怖分子回來,一邊等待著救援人員的到來。“原地不動”她對男孩說,然後爬向屋門。一位俄軍士兵站在走廊對面。他們相互打量瞭一下。士兵向她的方向沖去。
他剛剛走到半路,槍聲響起,一發子彈擊中他的腦袋。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屋內,扔下步槍,抓住頭盔,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扔下的步槍槍口正對著二人。基拉用一塊紙板將步槍推開。另一位士兵跟隨他進來,靠在墻上。他也受瞭傷。“趴下”他說,然後開始給自己的腿纏繃帶。他戴著耳麥,簡短地說瞭幾句。更多士兵走瞭進來。俄軍逐步控制學校。
他們將基拉和喬治放在擔架上。她被抬出瞭一扇窗戶。擔架員快跑時不慎摔瞭一跤,把她摔在瞭地上。“我的孩子呢?”她大喊“我的孩子呢?”
下午四五點鐘,食堂。
拉瑞薩·庫茲耶娃醒來,不清楚自己在地板上躺瞭多久。身邊的人質都已經死瞭。她想動一動,但是她的右胳膊就像被壓住瞭一樣。
她的大半個臉都被炸沒瞭。士兵踩在她的身上,就好像她已經死瞭一樣。控制這間屋子之後,他們看起來冷靜瞭許多。她模糊地看到一位士兵站在她身上。她舉起左手擦掉眼前的血污。士兵俯身查看,十分驚訝。“姑娘,別著急,”他說,“他們會帶擔架來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如果我這副樣子,他都能叫我姑娘,她想,那麼我可以等。她再次陷入昏睡。
深夜,弗拉季高加索的一座醫院
尼古拉·阿貝哥夫(Nikolai Albegov)走到門邊,打量著自己的兒媳婦。他今年66歲,是一名退休的卡車司機。眼前的景象讓他坐立難安。伊萊娜·那迪科耶娃瘦弱的身軀躺在床上。她的頭部和脖子都包著紗佈。止痛藥讓她神志不清。她的胳膊上掛著點滴。
在整個別斯蘭與弗拉季高加索,又出現一番全新的駭人景象來。別斯蘭的停屍房沒有地方瞭,隻能把屍體放在草坪上。弗拉季高加索的停屍房等待認領的屍體也越來越多。救援行動和清理工作基本是無組織的自發行為。許多傢屬都不清楚他們的親人或子女是否幸存。傢屬們也聽說屋頂廢墟下的籃球場上有許多屬於人質的焦屍。生者在死者間穿行,查看那些未被認領的屍體,尋找自己的親人。
尼古拉一傢逃過一劫。九年來伊萊娜一直生活在他們傢裡。她給這傢人生瞭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多數日常勞動她都會做。尼古拉操持著別斯蘭最為傳統的傢庭。按照他奉行的山民傳統,他是一傢之長(khozyain)。伊萊娜不準向他說話。她從未在對方沒發問的情況下和他說過話。他們也從未擁抱過。
強壯而堅韌的他身著正裝,站在門邊,打量著這位嫁進傢門的女人。他不知道學校裡面發生瞭什麼。但是她把他的傢人都帶出來瞭。淚水從他黝黑的臉龐滾落。他走到床邊,在她的臉上找到一沒有繃帶的地方,給瞭她一個吻。
9月4日,夜晚,弗拉季高加索的一座醫院。
醫生評估瞭拉瑞薩·庫茲耶娃的傷情。他們已經開瞭兩回刀。但是她依舊昏迷不醒。彈片在她身上開瞭太多口子。輸進去的血液不斷外流,她的血壓已經降低。她離死亡不遠瞭。醫院人滿為患。最後拉瑞薩得到瞭傷情分類。護士們清洗瞭她的身子,在她的腳趾上掛上標簽。
但是拉瑞薩·庫茲耶娃沒有死去。幾個小時後,另一個醫生發現拉瑞薩還活著。9月4日早些時分,拉瑞薩又上瞭手術臺。她的一大部分眼窩不見瞭。她的右半邊臉被炸得稀爛。她的右胳膊三處骨折。她的中指斷掉瞭。沖擊波與彈片直接命中她身體一側。但是彈片沒有擊中她的主動脈和右肺。她的狀況在日出之前就穩定瞭下來。
現在她勉強醒瞭過來。主刀醫師問瞭她幾個問題。這是一個簡單的神經測試。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他問。
“14號”她回答。
“幾月份?”他再問。
“5月”她回答。
回答屬實,但不正確。
“不,忘掉那一天吧。”醫生說,“你的生日是9月4日。”
尾聲
在現代恐怖襲擊事件中,別斯蘭事件死亡人數位居第二,僅次於世貿大廈被毀。由於恐怖分子的殘暴和救援行動的拖沓,這場事件最終造成331人遇難。另外,根據俄國政府的說法,有31名恐怖分子斃命。死者中有186個孩子和10位俄軍特戰隊員。俄國政府的無能辜負瞭這些戰士的勇氣。超過七百人受傷,其中大部分都是孩子。
這場戰鬥沒有贏傢。它動搖瞭民眾對於俄國政府及其安全機構能力的信心,也讓外界對於車臣獨立運動的的同情大打折扣。即便是在巴薩耶夫麾下的車臣獨立武裝之中,也有人質疑此類戰術的有效性和合理性。但叛軍地下政府卻沒有明智地與巴薩耶夫劃清界限,而是在2005年任命巴薩耶夫為第一副總理。固然,他戰功累累。但這一任命依然讓分離主義運動蒙羞。
俄羅斯和北奧塞梯議會對這一恐怖襲擊事件展開調查,目前沒有發現什麼決定性的證據,反而遭到許多生還者與遇難者傢屬掩蓋真相的指責。當局在事件發生時堅稱隻有354位人質遭劫持,事後一再聲稱T-72坦克沒有在人質全部離開之前開火。然而這都是假的。這些官方謠言極大損害瞭政府公信力。頭兩次爆炸與體育館起火的原因依然不明,各方為此爭執不下。不過現有證據顯示,爆炸損害與多數人員傷亡都源於恐怖分子安放的炸彈。黑寡婦自爆的原因也不清楚。除此之外還有幾個爭議點:恐怖分子有沒有從別斯蘭內部獲得幫助?襲擊發生之前他們有沒有在學校裡藏匿武器?總共有多少恐怖分子在場?究竟有沒有人逃跑?三分之一恐怖分子的身份沒有被公開識別,他們的名字未知。易卜拉欣被擊斃瞭,這點很明確。但很多人質,包括拉瑞薩·庫茲耶娃和卡茲別克·米斯科夫在內,看過已知恐怖分子照片後都堅稱,阿裡(即拜桑古爾)等人不在死者之中,也沒有在最後一天露面。
幾乎所有幸存者都留在瞭北奧塞梯,許多人依然在接受治療。拉瑞薩也在其中,截至2006年4月上旬,她已經接受瞭14次手術,未來還有兩次要做。
找兒子時被抓去當人肉盾牌的艾達·阿契哥娃最終獲救,她兒子也成功逃脫。她做瞭面部重建,用臀部的一塊骨頭替代下頜骨。她再也沒見到那個和她一起當人肉盾牌的男孩,也不清楚他是死是活。
撒馬特·波羅耶夫活瞭下來。
被救援部隊打中胸口的勞拉·卡庫紮什維遇難。
從文學教室窗口跳下逃跑的亞斯蘭·庫紮耶夫,他的妻子阿利娜·庫紮耶娃和十九個月大的女兒跟著其他哺乳期婦女獲釋。阿利娜的母親蒂娜·杜迪耶娃的遺體在體育館裡被發現。正是這具軀體掩護瞭敲鐘的小女孩德茲拉·庫紮耶夫。
沒敢和亞斯蘭一起往外跳的阿爾伯特·西達科夫遇害。
起身翻譯恐怖分子指令,結果被恐怖分子殺害的羅斯蘭·貝特佐夫的兩個兒子都死瞭。
送出自己的嬰兒,但和另外兩個孩子留在學校裡的母親,法蒂瑪·蔡卡耶娃,和女兒克裡斯蒂娜死在瞭一起。不過她三歲的兒子馬克爾(Makhar)活瞭下來。
僥幸逃過處決的卡仁·米迪那拉澤在醫院裡遭到一位警探審訊,因為後者懷疑他是偽裝成人質的恐怖分子,不過後來他也得到瞭應有待遇。他瞎掉的左眼換上瞭人造眼球。即便離近瞭看也和真的一樣。
卡茲別克·米斯科夫和他的傢人傷口大多已經愈合。不過卡茲別克的左胳膊一直沒好,他成瞭殘疾人。2006年1月22日,他和妻子生下瞭第三個孩子埃爾佈魯斯(Elbrus)。和他的父親一樣,他的名字源於高加索山脈中高聳的山峰。
參考
- ^文中有兩位名為伊萊娜的女士經常出現,一位就是此處的伊萊娜·祖特塞娃,卡茲別克·米斯科夫的愛人,另有一位名為伊萊娜·那迪科耶娃。請讀者註意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