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對面的男人劇烈地抖腿。手埋進稀稀拉拉的頭發裡,來回扯動。
又來瞭。該死的。又來瞭。
他咬牙切齒地蹦出幾個字。面前的一盆食物幾乎沒動。被叉子攪成一團,像嘔吐物。隔夜的。
我喝瞭口咖啡。已經沒熱氣兒瞭。但。隻能等。他們這些人都這樣,到瞭這個地步,還是少說話為妙。也別看他們。耐心點。他們會一股腦兒把話都吐個幹凈。
一個星期前我就發現不對勁瞭。那天在床上。男人垂著頭,深吸氣。
我吃瞭藥,沒用。那個小婊子嘻嘻哈哈的,當我是個廢物。我沒讓她得逞。揍得她臉蛋開花。
我又灌瞭一大口咖啡下去。暗自盤算對面的廢物要嘮叨到什麼時候才能轉入正題。
然後是食欲。不管吃什麼我都覺得自己在啃木頭。幹幹的,咀嚼後成瞭木屑。
喝點酒。我試圖跟他開個玩笑。就著酒,屎都咽得下去。
他瞪著我。喝酒有用的話我還找你幹嘛?我差不多喝光瞭整個太平洋那麼多的酒。喝在嘴裡就跟尿一樣。沒有用,連心跳都消失瞭。我摸自己的臉,感覺不到臉,也感覺不到自己還有手。
你看,問題就出在這裡。他的眼球通紅,轉得飛快。我都不敢拿槍對自己腦門上來那麼一下。如果我的腦子也沒有感覺,它甚至沒法告訴我,嘿,狗日的你已經死瞭。那我就完瞭。徹底完瞭。我走在街上,沒有腦子,沒有頭,血漿流一身,可是我不知道。除非有好心人告訴我—現在的人心腸都壞透瞭,我可不敢賭一把—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死瞭,腦漿連一滴都沒剩下,還是每天該幹嘛幹嘛—
額,抱歉。我後面還有三位客戶。我盡量語氣婉轉,手指在桌上敲瞭一下。你知道,我不是心理醫生。
要一邊喝著冷咖啡一邊開玩笑可真不是個容易的差事。
他的臉色煞白。開始結巴瞭。是,是。我還有錢。你,你要多少錢?
十萬。
十萬?他跳起來,衣角帶到桌上的咖啡,灑得滿桌都是。
我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十萬是一年整的藥。根據你現在的。。。狀況,每天吃三粒,早中晚各一粒。對,要像三餐那樣按時服藥。準點吃飯,對身體好。
男人還在瞪著我。我放棄瞭讓我們之間的對話變得有趣的可能。
而且你不需要每天都吃。你每個月也就隻有一星期的時間消沉。
越來越多瞭。男人喃喃自語。一開始也就隻有一天,後來是三天,現在。。。
十萬。我給你開足夠吃上一整年的藥。想想你吃完是什麼樣的。
我不再開口。這種時候無論你說得多麼天花亂墜,總不如讓客人自己回憶得明明白白。
他白得像鬼一樣的臉蛋呈現一種粉紅。然後是腥紅。狂熱的紅。
不超過一分鐘,他把十萬打到瞭我的賬戶裡。我從包裡掏出藥,塞給他。
你看,要說服一個人,不如讓他自己說服自己。
我去瞭無心大街。那裡住著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比狗屎還操蛋的玩意兒。我跟客人撒謊瞭,我後面沒有預約客人,我隻是去見見朋友。最好的那種。
一推門就開瞭。他在等我。可是他假裝不顯得自己很急切,看見我以後隻是點點頭,繼續扭頭對著電視機。一個愚蠢的武俠片,連把人吊到高空的鋼絲都露出來的那種。但他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這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一邊猛灌瞭一口啤酒。
我的呢?我沖他嚷嚷。
他不耐煩地指指冰箱。我拎瞭一打啤酒出來,嘟囔瞭一句。說瞭別讓我喝冰的,你就是頭豬。
常溫的啤酒喝起來就是馬尿。他從茶幾上拿瞭一塊披薩放進嘴裡啃。
我們頗有默契地演著對手戲。還是粗俗的玩笑,漫不經心地閑扯。一切都好像原來一樣。連同桌上的擺設也都是老的。一大塊覆蓋瞭半張臺面的披薩。堆瞭三寸高煙灰的茶缸。幾個發黃的紙團。好像我們之間還保持著懶散又真摯的友誼,完全不需要設防。
可是我知道這個狗娘養的是個什麼東西。認識他第一天我就知道,包括他那些蹩腳的玩笑,故作姿態的點評,都不過是裝出來的。其實骨子裡他就是坨狗屎。他以為我欣賞他偽裝出來的那些東西才和他接近—像他大部分圍繞在他身邊的朋友一樣—其實是味道。狗屎的味道。我心知肚明自己也是一坨狗屎。狗屎和狗屎在一起,總比一坨狗屎橫在馬路上沒那麼顯眼。
你今天可真香。噴香水瞭?我笑嘻嘻。
去你媽的!他推瞭我一把。
他今天一直都很沉默。不過這說明不瞭什麼,他平時也不怎麼愛說話。這是他的優點之一。要瞭解一個人,還是多看他的表情,小動作,肢體語言。說出來的有一半是騙人的,一半無聊得聽上三句就走神。
他側過身。眼神還是沒有聚焦,有些渙散。但。肩膀抬瞭抬。
那藥。還有麼?
你是說那個吃瞭就狂笑的藥丸?我沒賣關子。這傢夥很聰明。欲擒故縱對他可不好使。
嗯。
你今天喊我來就為瞭這個?我裝出一副受傷的表情。
他狐疑地看瞭我一眼。誰跟你這麼說的?
媽的。我心裡暗罵瞭句。狗娘養的心眼兒真多。這就覺出不對勁兒瞭。
我可沒有。你去問問那誰吧。
那誰說他上次吃的還是你給的。他表情更陰沉瞭。
我哼瞭一聲。媽的,我就剩兩粒瞭。
他洋洋得意。一人一粒,來吧!
真想對著這張自以為是的臉來上一拳。但。以後有的是他受的。我從口袋裡掏出早準備好的藥。他不知道的是我之前放在褲襠裡來來回回蹭瞭好幾次。
他聞都沒聞就吞進肚子裡。
你怎麼不吃?
我嘆口氣,把剩下的一粒放他臺子上。這顆也給你瞭。我倒是想吃,後面還有事兒,便宜你瞭。
很快他的臉變形瞭。一臉陶醉和高潮頂峰時的表情。我真替那些和他上床的姑娘們感到抱歉,誰看著這麼張臉,晚上都得做噩夢。
你可真偉大。他拍拍我的肩膀。這麼好的藥,就剩一粒你還給瞭我。換我我肯定不舍得。
我點點頭。傢裡還有。我是說我身上才帶瞭兩粒。
他爆發出一陣狂笑。你看,這就是我覺得無奈的地方。每次開玩笑都得不到捧場。而對著吃瞭藥的人,你就是跟他說你剛剛和他母親發生過肉體關系,他都會笑個沒完。人已經沒有腦子瞭。大部分人,吃藥的,沒吃藥的。打遊戲,做愛,喝酒,賭博。。。越來越貪婪,越來越無聊。一天換一個姑娘也不開心。賬戶裡隨時隨地拿得出十萬塊也不開心。攝入,消耗,排泄,無數遍循環。什麼都留不住。尤其是腦細胞。
得來上一劑猛藥。而且我的藥還不傷身體,不像你磕白色粉末,身體遲早得爛成一塊塊。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就跟耶穌一樣偉大。
笑聲終於停瞭。謝天謝地。
我的頭發。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的頭發。他看瞭看我。
它們規規矩矩貼在你頭皮上呢,老兄。
他搖搖頭。風吹來瞭。我是麥子,頭發是麥穗。我知道我隻是地裡成千上萬的麥子裡的一棵。可是風一吹,我活瞭,麥穗搖擺。金黃。
我沒有耐性聽他的胡言亂語。我先走瞭。
他冷笑。我隻是打個比方。我當然知道我是誰。高級經理,一個月三萬。女朋友。或者說她們以為她們是我的女朋友。但。這些不能定義我是誰。出瞭問題,老兄。資本主義,嘿,該死的,這些條條框框僵化瞭我們的腦子。你要往深裡思考。
想!花上五分鐘,好好想一想,回答我問題!!他歇斯底裡地沖我咆哮。
我冷靜地看著他。你還沒問呢。
對不起。他換上一副彬彬有禮的面孔。我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真正的快樂?
這回換我大笑瞭。一直到笑出瞭眼淚。我可沒法回答你。
我覺得自己置身於五彩斑斕的噩夢裡。這太荒唐瞭。
他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瞭下去。小說。我寫瞭四年,還沒寫完。他一躍而起。打開電腦。你看。隻有這本小說才是出路。他又點瞭兩下鼠標。這才是真正的我。可是我還沒完成。你來。他沖我招手。
我湊過去。嘿,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當然。他指瞭指自己的頭。它們都儲藏在我的腦子裡。不同的段落,給不同的房間。每個腦細胞都是一個小小的房間。現在好瞭。他深吸一口氣。我的城堡終於蓋好瞭。隻要我把記憶提取出來。三天時間。你會看到這世界上最偉大的著作。
就是現在。
他的手指上下飛舞,水泄一般湧出一股又一股字眼,覆蓋上空白的文檔。我認出瞭三句狗娘養的,兩萬隻感嘆號,和數不盡的英文字母。剩下的我就完全看不懂瞭。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全神貫註,抽瞭風似的瘋狂打字,連我關上門的時候,都毫無反應。
我從銀行取出五萬塊現金。
到傢後,點燃,耐心地等它燃成厚厚的一沓灰燼。
這不算什麼。真正難熬的是接下來的。你看,我的指甲,手和腳上的,都已經用完瞭。腳還好,可以穿鞋。手就比較麻煩瞭。再熱的天,我都得戴上手套。
腸子也用得七七八八瞭。狗日的醫生不肯再截瞭,說我下半輩子隻能靠著袋子活瞭,再繼續,幹脆連飯也別吃瞭。我現在排泄都隻能靠一根貼身的管子。屎,尿,統統從胃部。或者鬼知道什麼器官。直接流進那裡。
我倒是很想把胃也貢獻出來。可惜。這麼幹的話我可就活不瞭啦。
晃瞭晃右腿的褲腳管。整條腿都已經截肢瞭。我耐心地,一絲肉都沒留下來。刮下來的骨頭連野狗都不願意啃。骨髓都敲幹凈瞭。
頭發沒用。我遺憾地摸瞭摸自己的頭皮。我試過,做出來的藥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舍不得自己的兩條胳膊。胳膊本身不值錢,值錢的是我靈活的手。它們制藥的時候從來都保持幹燥,無論是割自己的肉還是把材料放在瓶子裡攪和,沒有抖過一次。
難道真的要割掉自己的左腿?剩下來的時間坐在輪椅上過活?不。這不行。
但。櫃子裡已經空空如也。
我掏出小刀。從左腿上挖瞭一塊肉下來。用醫用棉花止血,這可都是寶貝,一滴都不能浪費。
嘴裡咬瞭塊毛巾。幹活兒的時候不能喊。喊也沒用,隻能受著。等到滿嘴血腥味兒的時候,把自己舌尖都咬破的時候,最難熬的部分就過去瞭。疼痛慢慢緩瞭下來,像一頭暴躁的野獸,隻要耐心地梳理它的毛發,在它啃食你的肉體的時候,別吭聲,動也別動。它終有平靜下來的一刻,鼻尖咻咻地噴出冷氣,臥倒在地。
錢的灰燼。必須得是真錢。假鈔可沒用。帶血的棉花。模糊的一坨肉。一把石灰粉。少許工業酒精。
倒進瓶子裡,小火炙烤,輕輕搖晃。有時候五分鐘,有時候得半個多小時。總之等瓶口噴出一道綠火的時候,就成瞭。
我從來不碰自己做的藥。隻有這種時候是個例外。得試吃上一粒,才知道這批藥有多猛。
給自己倒瞭一杯紅酒。放上輕柔的古典樂。窗簾收攏,讓陽光照射進來。窗臺上的水仙花用力過猛地散發香氣。和著房間裡的血腥味兒倒是不難聞。
把一切調整到最舒適的狀態,就著酒,把藥灌進肚子裡。
五分鐘後。
我的眼前出現瞭一本書。或者說是無窮無盡的文字。它們從一間間房間裡跑出來,好整以暇地排列組合,像穿著鎧甲訓練有素的士兵,構建成一隻龐大得看不見盡頭的軍團。跨過高山,越過大海,天空開裂,大地震動。盤旋的飛鳥落盡瞭羽毛,純金制成的小麥在風中搖曳。
我沒有笑。我淚流滿面。
它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寫出來的。那些胡言亂語,看不懂的符號,原來就靜靜地躺在那裡,等著懂得欣賞的人去挖掘。
我後悔得腸子都青瞭。如果我還有腸子的話。我不該給他吃這見鬼的藥。他本來可以寫出來的。如果他稍微不那麼狗屎有點人樣。如果我不是一坨徹頭徹尾的狗屎。
現在全搞砸瞭。
我走進廚房。從水槽底下掏出一把槍。
現在我隻有一個問題。
當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快樂是什麼玩意兒這麼狗屎的問題。
我的問題是。
如果對著腦子來那麼一下的話,它還會有感覺麼?